治平三年四月中旬,汴京。春意渐浓,皇城内外,桃李争艳,柳絮纷飞。然而,再烂漫的春光,也压不住颍王府邸那铺天盖地、流淌如火的喜庆之色!
朱漆大门洞开,金钉闪耀。门前广场,早已被各式华贵的车马仪仗挤得水泄不通。亲王大婚的鸾驾,由八匹纯白骏马牵引,金顶玉络,绣帷垂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王府两侧,是望不到头的卤簿仪仗:金瓜、钺斧、朝天镫、日月旗、朱雀幡,甲胄鲜明的殿前司禁军持戟肃立,红缨如林,映着漫天飞舞的彩绸与花瓣,威严中透着极致的繁华。
颍王赵顼,身着玄色亲王冕服,头戴九旒玉冠(按亲王礼制),腰束玉带,悬龙纹玉佩。他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容在旒珠的掩映下更显沉静俊朗,唯有那紧抿的唇角,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立于高阶之上,目光平静地望向远方——那里,是向府的方向。
吉时已至!鼓乐喧天!迎亲的马车在万众瞩目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缓缓启动,驶向那座即将迎来帝国未来女主人的府邸。
颍王府正堂,此刻已是冠盖云集,贵气逼人。宗室勋戚、宰执重臣、外邦使节济济一堂。空气中弥漫着名贵熏香、酒肴佳酿与脂粉钗环混合的浓郁气息。 礼官高唱:“新人拜堂——!” 赵顼手执红绸,另一端,是身着繁复华丽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以金丝团扇遮面的新妇向氏。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在礼官抑扬顿挫的唱礼声中,二人行三拜大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帝后圣位),夫妻对拜。 礼成!满堂喝彩!丝竹管弦之声再起,喜庆的气氛达到顶点! 然而,这满堂的喧嚣与荣光,并非婚礼的全部。更引人瞩目的,是正堂两侧那堆积如山的贺礼!每一份贺礼,都代表着帝国权力核心的意志与期许!
福宁殿御赐: 九旒玉圭一柄!玉质温润,雕工古朴,象征帝王传承之重器!内侍总管亲自捧至,满堂肃然!
慈寿宫恩赏: 七宝佛珠一串!颗颗浑圆,以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镶嵌,光华流转,隐有檀香!由曹太后身边最得力的老尚宫奉上,佛珠入手微沉,带着一丝深宫的清冷与不容置疑的威仪!
坤宁殿厚赠: 百子千孙帐一顶!以蜀锦为底,金线绣百子嬉戏图,针脚细密,栩栩如生!由皇后高滔滔身边的女官展开,寓意深远,暖意融融!
宰执重臣的贺礼,更是各具深意: 韩琦亲书贺表一卷! 字字端方,力透纸背,尽显首相气度! 富弼遣子送来《江山春晓图》一幅! 笔意苍劲,气象恢宏,暗含国泰民安之祝! 欧阳修亲笔题写贺诗一轴! 文采斐然,墨香四溢,尽显文坛领袖风范!
更令人瞩目的是来自东南的一份厚礼! 一只由六百里加急快马送入京城的紫檀木匣!匣盖开启,内衬明黄锦缎,托着一只纯金打造的圆盘!盘心并非寻常吉祥图案,而是以极细的錾刻工艺,精雕细琢出一枚“户部盐引”的纹样!引上“纳粮草于边镇者优”几个小字清晰可见!盘底铭文:“东南盐政革新司韩绛恭贺颍王殿下大婚之喜!”
此礼一出,满堂皆惊!韩绛以此物为贺,其意不言自明——盐引新法,便是他献给帝国未来储君最厚重的贺礼! 喧嚣终散,红烛高烧。
翌日,颍王府后苑,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浮华。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蜿蜒的青石小径上。园中桃李争艳,夜风拂过,花瓣如雨,簌簌飘落,沾上衣襟鬓角,带着清甜的芬芳。 赵顼换下了繁重的冕服,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他身侧,新妇向氏也已卸去沉重的凤冠翟衣,换上一身海棠红绣折枝玉兰的襦裙,外罩一件薄薄的云锦比甲。她发髻松松挽起,只簪一支素玉簪,脂粉未施,却更显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只是此刻,她微微垂首,耳根处泛着一抹动人的红晕,显露初为人妇的羞涩。 赵顼的手,轻轻执起向氏微凉的柔荑。那触感细腻温润,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他并未多言,只是牵着她,缓缓漫步在落英缤纷的花径之上。
月光与廊下的宫灯交织,将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板上,静谧而温馨。 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气。远处隐约传来更鼓之声,更衬得园中幽静。 沉默良久,向氏似乎鼓足了勇气,微微侧首,抬眼看着赵顼沉静的侧脸,声音清越婉转,如同珠玉落入清泉:
“夫君……”
赵顼脚步微顿,垂眸看向她:
“嗯?”
向氏耳根的红晕更深了些,她略略移开目光,望向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树,轻声道:“妾身听家父言,江宁府半山园中,隐居着一位奇人,姓王,名安石,字介甫。” 赵顼执着她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他停下脚步,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而深邃,如同平静的湖面骤然投入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他凝视着向氏清澈的眼眸,声音低沉而平稳: “夫人识得王介甫?” 向氏感受到他目光的变化,心中微凛,但神色依旧温婉从容。她轻轻摇头:
“妾身闺阁女子,无缘得见王先生真容。只是……家父昔年任江宁府推官时,因公务之便,与王先生常有书信往来。”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父亲的话语,“家父尝言,王先生虽僻居半山,却心怀天下。常与家父论及江南水利疏浚、农桑改良、赋税均平、乃至……边防军备诸事。其见解精辟,往往发人深省。”
她抬眼,目光清澈而真诚地迎上赵顼探究的眼神,继续道:“家父曾感慨,王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怀匡扶社稷之志,然性情孤峭,不谐于俗。其言其行,常如砥柱中流,不为世风所移。”
月光下,赵顼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中,有了然,有赞许,更有一丝深藏的激赏。他目光越过向氏肩头,投向东南方深邃的夜空,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江宁城外的半山园。
“夫人慧眼识人。”
赵顼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王安石确有大才。”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向氏温婉沉静的脸上,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
“韩师(韩绛)自江南来信,亦曾盛赞其‘盐引’之策,切中时弊,洞见深远,实乃利国利民之良方!此次东南盐政革新,能初现曙光,王介甫,功不可没!”
一阵夜风拂过,卷起更多花瓣,如同粉色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在二人肩头、发间。赵顼抬手,指尖轻轻拂去向氏鬓边沾着的一瓣桃花。动作自然而轻柔。 他目光再次投向东南,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流转,有惊涛暗涌。唇边那抹淡然的弧度,渐渐化为一种沉静而笃定的期待:
“此等人物……”
“日后,当见一见。”
夜风低吟,花雨纷飞。红烛的光晕在远处廊下摇曳。新婚的亲王夫妇,执手立于月华花影之中。一句轻描淡写的“当见一见”,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