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1066年)十月初,福宁殿西暖阁。秋意深浓,秋风瑟瑟。浓重的药味与炭火气息交织,却压不住殿内弥漫的沉重与压抑。
英宗赵曙裹着厚重的锦被,昏睡在御榻深处,气息微弱,蜡黄枯槁的脸庞深陷在软枕中,仿佛随时会油尽灯枯。他虽未参与议政,但那沉重的病气,如同无形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暖阁。
暖阁中央,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摊开着一幅新绘制的《大宋沿海舆图》。图上,汴梁、洛阳、扬州、杭州、泉州等繁华之地皆以朱砂标注,而位于京东东路(今江苏连云港一带)的“海州”,却被浓墨重彩地圈出,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的批注。太子赵顼身着玄色储君常服,立于舆图前。他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图上海州的位置,又缓缓扫过肃立两侧的重臣:首相韩琦、同平章事富弼、枢密使文彦博、三司使蔡襄、参知政事欧阳修,副枢密院吕公弼以及端坐于主位凤榻之上,捻动佛珠、目光深邃的曹太皇太后。
这是赵顼监国以来,首次在如此核心的场合,主动提出一项关乎国运的宏大战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激荡,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响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第一颗石子:
“父皇病重,国事艰难。西夏虽退,岁赐之耻未雪;辽国虎视,北疆之患未除;府库空虚,黎民困顿未解……此诚存亡危急之秋!”
他微微一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指尖重重戳在舆图上那被浓墨圈出的“海州”二字之上!
“孤以为如今大宋破局之机,不在西陲,不在北疆。而在这东海!就在海州!”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连一直闭目捻珠的曹太后,也缓缓抬起了眼睑,精明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赵顼无视众人惊疑的目光,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阐述他
“海州港”战略:
“其一,通商路!开财源!”
他指尖划过海州以东的浩瀚海域,
“海州,控淮河入海之咽喉,拥天然深水良港之利!若于此筑巨港!兴市舶! 则可北通高丽、倭国(日本),南通流求(台湾)、占城(越南)! 其利甚厚”
他目光扫过三司使蔡襄,
“远胜榷场十倍!岁入何止百万贯?!”
“其二,兴船坞!练水师!锁渤海!”
他指尖猛地划向舆图北端那狭长的渤海海峡,
“契丹虽控燕云,铁骑无双!然其海运命脉,尽在渤海!若我于海州设船政司!造巨舰!练水师! 待水师成军可扼守渤海海峡! 则辽国辽东、辽西诸州,乃至其南京道(幽州)之粮秣、盐铁、商货海运尽在我掌控之中! 此乃断其一臂! 其威不下于十万雄兵!”
“其三,漕粮北输!省费安民!”
他指尖从海州沿淮河、运河线北上,直抵河北诸路,
“今河北、河东军粮,多赖汴河、御河漕运!千里转运,损耗惊人!胥吏盘剥,民怨沸腾!若以海州为枢纽,集江南、两浙之粮,由海船直运河北沧州、天津务(今天津附近)! 则省却运河层层关卡! 损耗可减半! 运速可倍增! 岁省何止百万贯?! 更可活运河沿岸困顿之民!”
“其四,收流民!兴盐工!安地方!”
他指尖点在海州沿海滩涂,
“海州滩涂广阔,自古为盐场!然因海潮侵袭、设施简陋,产量有限!若筑港固堤,广开盐田! 则可吸纳京东、河北流民! 授其煮盐、晒盐、造船、搬运之技! 使其自食其力! 既安流民,又增盐利! 更可招募为水师、港口提供劳力! 一举数得!”
“其五海州位于汴河入海口,是江南漕粮北运的咽喉。在此驻扎水师,可以有效清剿海盗,屏护漕运,确保汴京的粮食安全。”
赵顼目光扫过舆图上那象征着辽国南京道的猩红区域,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洞穿未来的锐利,
“此为百年大计! 今日之港,明日或可成北定幽燕之跳板!”
一连五策!条条切中时弊!环环相扣!将海州港的战略价值,从经济、军事、民生、乃至未来战略反攻,剖析得淋漓尽致!其格局之宏大,眼光之长远,远超当下朝堂视野!然而,短暂的震惊过后,质疑与忧虑,如同潮水般涌来!
首相韩琦率先开口,他花白的须眉紧锁,鹰目中满是凝重与忧虑:
“殿下!此策气魄恢宏!然 筑此巨港! 非百万贯不可! 兴船坞,练水师 非十年之功不成! 更需精通海事之良吏、巧匠! 此三者钱!时!人! 我大宋……如今…… ”
他目光扫过昏睡的英宗,扫过愁眉不展的三司使蔡襄,声音沉重,
“府库空虚如洗!西北战事方歇,抚恤、筑堡、赏功更耗资巨万! 河北流民待赈!河工待修! 此等巨资从何而来?! 十年光阴西夏、契丹岂会坐视?!”
富弼紧随其后,他剧烈咳嗽着,声音嘶哑而疲惫:
“殿下……老臣……更忧契丹! 海州虽偏但离密州(今山东诸城)过近,然扼渤海咽喉! 若我于此大兴船政,操练水师契丹岂能容卧榻之侧,起此 锁喉之蛟龙?! 必倾力阻挠! 或遣水师袭扰!或唆使海盗劫掠!或…… ”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忧虑,
“或以此为借口重启边衅! 届时我水师未成,海港未固何以御之?! 岂非引火烧身?!”
枢密使文彦博也捻须沉吟:
“水战非我大宋所长!契丹虽不善水,然其辽东、辽西亦有水寨!若其联合高丽袭扰海道恐海州未兴,先成累卵!”
三司使蔡襄更是面有难色,直接报出冰冷数字:
“殿下!今岁三司度支亏空仍逾八百万贯! 内库仅余不到五十万贯! 盐引新法岁入尚未解燃眉之急! 筑港动辄需钱百万! 船坞、水师更如无底之渊! 此等巨款…… ”
他无奈摇头,
“实……无从筹措!”
质疑声浪,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击着赵顼那宏伟的蓝图。钱!契丹!水师!技术!每一个问题,都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赵顼静静听着,面色沉静如水,无波无澜。他早已预料到这些质疑。待众人语毕,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诸公所虑,皆在情理之中! 然…… ”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
“钱……从何来? ”
“非取之于民!非刮之于地! ”
“乃……取之于海! ”
他指尖再次点在海州位置:
“筑港之初,可先设市舶司! 招引高丽、倭国、流求商船! 课以关税! 其利……立竿见影! 可充筑港之资!”
“广开盐田! 以新法晒盐! 其利……倍于煎煮! 盐利……可养船坞!”
“流民煮盐、造船、搬运 非徒耗国帑! 乃 以工代赈! 自食其力! 更可纳其税赋! ”
“一旦漕粮海运便可省下之百万贯损耗,这 便是水师军饷! ”
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与自信:
“此乃以港养港!以海利兴海军!以海运活北疆! ”“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
他目光迎向富弼忧虑的眼神:“契丹……虎视眈眈? ”
“然 我筑港先通商,非为启衅! 乃为 利国惠民!
”“契丹若阻其商贾亦失巨利! 其国内必有纷争! ”
“且 我非一蹴而就! 先筑港!通商!兴盐! 待根基稳固……再……徐徐图之! ”
“十年而已 ”
他目光扫过舆图,声音斩钉截铁,
“孤等得起! 大宋也等得起! ”
最后,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捻动佛珠的曹太后,深深一揖:
“皇祖母!孙儿深知……此策艰难!耗资巨万!风险重重! 然…… ”
“此乃破百年困局!开万世基业! 解北疆之困! 断契丹之臂! 富国强兵!之不二法门! ”
“孙儿恳请皇祖母圣裁! ”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噼啪的轻响和英宗微弱的呼吸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曹太后那沉静如古井的脸上。曹太后缓缓抬起眼睑。精明的老眼,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舆图,看到了那浩瀚无垠的东海,看到了那可能扬帆远航的巨舰,看到了那扼守渤海咽喉的水师……也看到了那如山如海的困难与风险。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佛珠。许久,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赵顼那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扫过韩琦、富弼等重臣忧虑而凝重的面容,最终,落在舆图上那被浓墨圈出的“海州”二字上。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决断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暖阁中:
“顼哥儿,此策…… 甚大! ”
“甚……难! ”
“然…… ”
她微微一顿,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破局……确需……非常之谋!”
她目光转向枢密使文彦博:“文枢相! ”
“着枢密院职方司 速遣精干吏员、工部水部匠作密赴海州!”
“详勘海港水深、岸线、避风、潮汐、陆路交通绘制详图! 评估筑港、设司、开盐田所需钱粮、人力、工期! ”
“务求翔实! 机密! ”她又看向三司使蔡襄:“蔡计相! ”
“着三司会同盐铁司、发运司详核海州设市舶司、开盐田、兴海运岁入岁出之损益! ”
“尤其如海运漕粮较之运河确能省几何? ”
最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赵顼身上,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待勘测详图、损益核算呈上! ”
“再行廷议!”
这并非直接批准,却也不是否决!而是留有余地! 谨慎推进! 以勘测与核算为名,争取时间,缓冲阻力,同时为这惊天构想,埋下第一颗种子!
赵顼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芒!他深深一揖:
“孙儿遵懿旨!”
韩琦、富弼等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太后此举,老成持重,既未打击太子锐气,又未贸然启动这风险巨大的工程,实乃两全之策。
就在此时——“嗬……嗬……”御榻之上,传来一阵微弱而急促的喘息声。昏睡中的英宗,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浑浊的双眼!他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锦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目光艰难地、似乎想要投向那幅巨大的舆图投向那被浓墨圈出的“海州”最终,那目光涣散开来,只化作一声极其微弱、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
“唉……”
这声叹息,轻如尘埃,却如同最后的注脚,消散在福宁殿西暖阁那沉重而充满希望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