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四年正月下旬,紫宸殿东暖阁内,新帝登基的素幡尚未撤尽,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但已经渐渐淡去药香,朝着一种更加年轻、务实的气息发展。
炭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壁上那幅巨大《黄河澶州决溢图》带来的刺骨寒意!图上,“澶州曹村埽”位置,被朱砂笔重重圈出,猩红刺目!旁边标注着触目惊心的墨字:
“溺毙三千!漂没漕粮八十万石!淹没田亩十五万顷!流民逾十万!赈灾耗银三百万贯!”
新帝赵顼,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常服,端坐御案之后。虽登基未久,眉宇间已逐渐凝聚着帝王的威仪与一种洞悉时艰的沉重。
他目光如电,扫过阶下肃立的几位重臣:太皇太后曹氏端坐左侧凤座,闭目捻动佛珠;其弟曹佾戎装按剑侍立;首相韩琦、同平章事富弼、枢密使文彦博、三司使蔡襄、参知政事欧阳修、盐铁使韩绛肃立阶下。角落处,青袍的王安石与浅绯官袍的都水监丞杨汲肃立旁听。
“都坐。”
赵顼声音沉稳。内侍搬来锦墩,众臣谢恩落座。王安石、杨汲依旧肃立。 赵顼不再寒暄,指尖重重戳在舆图“澶州曹村埽”的猩红标记上,声音沉冷如冰:
“诸卿! 朕登基伊始,百废待兴!但是此河岁糜国帑逾六百万贯! ”
“去岁澶州决口溺毙河工、民夫、百姓逾三千口! ”
“漂没漕粮八十万石! 淹没良田十五万顷! 流民十万! ”
“赈灾耗银三百万贯! ”
“此患已成大宋心腹之疾! 膏肓之痛! ”
“今日之议 ”
他目光如炬,扫过众人,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务实!
“非求根治之法! ”
“乃问诸卿,有何良策可减其害! 少其灾! 省其费! 保漕运命脉! 安黎民性命! ”
“减害!少灾!省费!保漕!安民!”
这五个词,如同五把重锤,砸在殿内!也道尽了北宋王朝面对这条桀骜不驯的黄河那深深的无力感! 与被迫务实的求生之道!
短暂的沉寂后,都水监丞杨汲(字子渊)作为技术官员,率先出列。他面色凝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陛下! 臣掌河工水利多年! 深知黄河泥沙淤积! 河床高悬! 此乃天灾! 人力难逆! ”
“常规减灾之法”
他掰着手指,声音苦涩:
“一、清淤! 岁需征发精壮民夫十万! 工期三月! 耗银约一百五十万贯! 然清而复淤!河床年年增高数寸! 三年必复淤塞如初!仅可保当年或次年汛期稍安! ”
“二、筑堤! 加固险工! 束水归槽! 岁耗约九十万贯!若用蜃灰(水泥)”
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其速凝! 坚逾磐石! 耐水浸! 可约省三成工费! 堤防…… 更固! 但是 ”
他随即黯淡下来,
“蜃灰今西北和河北筑堡需用七成! 京畿仅余三成! ”
“三、疏浚下游! 开引河! 导水入海! 此工程浩大! 非一岁之功! 耗资恐逾五百万贯! 非国力可支! ”
“故臣认为 ”
他深深一揖,
“唯继续清淤筑堤,可稍减眼前之害! ”
首相韩琦(字稚圭)缓缓起身,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深知河患之烈与朝局之艰。他手持白玉圭,指向舆图,声音沉重而务实:
“陛下! 杨监丞所言皆实情! 此河确非人力可驯! ”
“当务之急乃是保漕! 固堤! 减害! ”
“束水攻沙”
他目光锐利,
“确为相对可行之法! 可择要害处筑坚固石堤! 束紧水流! 冲刷河床! 延缓淤积! ”
“然…… ”
他话锋陡然转厉,带着深深的忧虑,
“此策欲行需铁腕! ”
“一、清占滩! 河道两岸豪强勋贵侵占滩涂! 私筑圩田! 壅塞水道! 此乃人祸! 加剧河患! 不除束水徒劳! ”
“二、严核工料! 河工物料虚报冒领! 以次充好! 积弊百年! 不肃堤防如同纸糊! ”
“此二事”
他微微一顿,声音带着一丝无力,
“牵涉太广! 阻力如山! ”
枢密使文彦博(字宽夫)紧随其后,他更关注民生与朝野稳定:
“陛下! 韩相所言极是! 束水攻沙辅以清淤或可暂缓燃眉! 减溃决之险! ”
“然泥沙乃上游黄土高原冲刷所致! 此天灾根源! 非人力可绝!”
“欲减沙”
他微微摇头,
“难如登天!”
三司使蔡襄(字君谟)面色凝重,直接点出财政困境:
“陛下! 去岁澶州决口赈灾已耗三百万贯! 国库捉襟见肘!”
“清淤筑堤需要岁耗二百四十万贯! 此尚勉强可支! ”
“若再行清占滩…… ”
“所需钱粮补偿恐再增数十万贯! ”
“国库实无余力!”
参知政事欧阳修(字永叔)捻须沉吟,补充道:
“河工贪墨,亦是顽疾!虚报工料,克扣民夫,致使堤防不固,清淤无效!当严查河官!肃清吏治! 否则纵有良策亦难奏效!”
盐铁使韩绛(字子华)结合江南治水经验,提出:
“陛下!束水攻沙,需精算水势,择要害处筑堤,非全线加高,徒耗钱粮。更可于上游广植林木!固沙保土! 虽杯水车薪然积年累月或可稍减泥沙来源! 此乃百年之计! ”
众臣各抒己见,条分缕析,皆切中要害,却也道尽艰难:根治无望! 唯求减灾! 束水攻沙是相对可行之法! 但需清占滩、核工料、肃贪墨! 每一项都伴随着巨大的阻力与最重要的钱和物资哪里来!?
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压抑起来。曹太后依旧闭目捻珠。曹佾按剑肃立。王安石立于角落,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锐利的眼眸,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赵顼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王安石身上:
“王介甫(王安石字)!你久在江宁,通晓水利农桑。于减河患之害有何高见?”
王安石踏前一步,躬身一揖。动作沉稳,不卑不亢。他抬起头,目光迎向新帝,声音清朗,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与务实!
“陛下! 臣以为天灾固难逆! 然人祸可除! ”
“河患之烈,三分在天! 七分却在人! ”
“清占滩,汰河兵冗员,严惩胥吏贪墨! ”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三事若成! 可减河患之害三分! ” “束水攻沙,辅以蜃灰”
他目光扫过杨汲,
“如杨监丞所言,蜃灰省费! 固堤! ” “当尽调京畿,余存蜃灰! ”
“先固澶州曹村埽等地 险工! ”
“至于清占滩!” 他目光锐利如刀锋,“当自从勋贵庄田开 始!”
“汰冗员…… ”
他声音斩钉截铁,
“当严核河兵名册! 汰老弱!虚籍!”
此策一出,虽无石破天惊,却更加务实!直指核心!减害! 而非根治! 除人祸!用蜃灰! 每一句都紧扣新帝提出的务实目标! 更点出了清占滩的突破口(勋贵庄田)! 汰冗员的关键(核名册)!
富弼(字彦国)剧烈咳嗽起来,老眼中充满忧虑:
“蜃灰固堤善!清占勋贵田恐激变!严查河兵万一引起兵变?”
蔡襄立刻补充,直指核心:
“陛下!王大人此策虽务实!然蜃灰 京畿余存仅三成!西北军国重事物资又不能省, 岂能轻调? ”
“清退勋贵庄田补偿安置耗资何止数十万贯? 国库如何支撑?!”
韩琦眉头紧锁,沉声道:
“介甫(王安石字)所言切中要害!然清占勋贵田,汰河兵冗员牵动勋贵豪强! 河工胥吏! 利益盘根错节! 阻力如山如海! ”
“陛下,初登大宝, 根基未稳。”
他话未说完,但忧虑之意,溢于言表。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王安石的策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现实的涟漪。希望与阻力并存! 务实与艰难同在! 无人能轻易决断!
赵顼端坐御座之上,玄袍下的身躯,是紧紧握住龙椅双手。他愤然无奈的目光,缓缓扫过舆图上咆哮的黄河,扫过阶下每一位重臣凝重而忧虑的脸庞。他心中,翻涌着巨大的波澜!王安石之策确为减害良方!然正如富弼、蔡襄、韩琦所言,也句句在理! 皆是冰冷的现实! 巨大的阻碍!
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原本眼中已是宁静和坚定的决断!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卿所虑, 皆在情理!”
“然这蜃灰,”
他目光锐利,
“依旧西北用七成!京畿余三成尽拨澶州险工!”
“清淤筑堤,三司预算二百四十万贯…… 准!”
“清占滩,汰冗员。”
他目光扫过韩琦、王安石等人,
“各卿拟可行条陈详述如何自勋贵庄田始!如何严核河兵名册!如何应对阻力!”
“下次再议!”
“臣等遵旨!”
众臣齐声应诺。声音中,有凝重,有忧虑,也有一丝如释重负。这才是真实朝廷! 只能步步为营!在这人力难胜天灾的冰冷现实面前寻求一丝…… 可能的喘息之机!
赵顼不再多言,缓缓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御案,带起一股凛冽的劲风。他目光最后扫过壁上那幅咆哮的黄河舆图,又深深看了一眼角落处那青袍玉立、面色沉静如磐石、却像一根不愿意被风雪压弯竹子的王安石!
随即,赵顼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殿门。玄色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与窗外呜咽的风雪声中慢慢融入白茫茫大地之中!
王安石依旧肃立角落。他青色的袍袖下,那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仿佛无声地刻下了这初登帝位的新君与锐意革新的臣子在这浊浪滔天、人力难胜的时代所面临的第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只剩下紫宸殿东暖阁内的炭火依然静静燃烧着,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