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方过,晋安城的夜色尚未褪尽,天际只泛起一层蟹壳青的微光,值夜的婢女轻手轻脚地拨熄回廊下的灯笼,初夏的风掠过廊下悬着的药玉珠子,叮咚如泉。
池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吃力地提起那沉重的木桶,将桶里的面糊糊一股脑儿倒进马槽。
那匹通身雪白的骏马不耐烦地踏着沙地,见食物入槽,激动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响鼻,那气势汹汹的口水飞溅而出,瞬间糊了她一脸。
她慌忙用手抹了一把脸,嫌弃地瞪着那白马,“吃吃吃,多吃点!”
瞧着自己细腻白嫩的手心上满是通红的血泡,她有一时的恍惚,接着便长叹一声道:“想我文能敲代码,武能揍流氓的手竟变成了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不行,我得好好练练!”
但她很快又疑惑起来,“不对,这双手分明是一副没干过活计的样子,哪里像被买卖来去的奴婢。”
“阿月姐姐!”阿珠洪亮的声音先至,她一手拿着一个大白馒头蹦跳着来到池月身前,将馒头朝她手里一塞,“来,吃朝饭咯!”
池月寻了块干净木板坐下,埋头啃着,一边啃一边拿起清早捡来的一本皱巴巴的书册仔细翻看着。
阿珠凑过头来,嘴里鼓鼓囊囊,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阿月姐姐你竟然识字?”
“不多不多……”池月随口答道,眼睛却未离开书页。
这世界的文字与现代区别不大,她基本上能看个大概,书名叫“朝盛郡县图志”,详细记载了大昌的行政区划、山川河流、人口物产、历史沿革等,让她颇感兴趣。
池月读了半刻钟不到,眼皮又开始打架,她哈欠声渐起,“这也太早了,阿珠,咱们每日都得这么早起吗?”
坊门方向忽传来浑厚的钟声,惊起了檐角铜铃下的燕子。
“哪里早了,你听听卯时初的晨钟都响了,大老爷此刻怕是已过了正南门入朝了!”阿珠抬头看了看四周,“你瞧瞧现在谁还没起?”
卯时,池月在脑中搜寻着关于古代时刻的记忆,半晌后点着头喃喃自语道:“那应该是现代时间的早上五点,我的老天奶!”
“你说啥?”阿珠侧头看她。
池月狠狠咬了一口白馒头,似想起什么,又问道:“咱们从早干到晚,啥事儿都做,辛辛苦苦一整日,月薪多少啊?”
“啊?”
“不不不,月钱,月钱的意思……”池月连连改口,心道这古代的生活作息与语言方式她仍需好好适应一番。
阿珠险些喷出一口馒头渣,“阿月姐姐你怎如此天真,咱们这种卖身干粗活儿的奴婢哪里有什么月钱!”
她顿了顿将口中的馒头咽下,“主人家能在年末时赏我们一两百文便不得了了!”
池月的脸色霎时变得震惊无比,她下意识地在心里盘算着一两百文究竟是多少钱。
就在这时,阿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一文钱能买一升米,那一百文就是……嗯……”
她皱着眉,认真地掰着手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努力地进行着复杂的计算。
“一百文是一百升……”池月绝望到无语凝噎,当牛做马一整年,竟只能买约莫六十公斤大米。
按她买过最贵的三块五一斤的五常大米,换算成人民币不过才四百来块,简直堪称史上最强牛马!
“对对,足够我每日让小厨房多添一碗白米饭了!”她说得煞有介事,一脸知足。
果然,吃货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初夏午后的蝉鸣更烈,几只麻雀躲在墙角水缸的阴影里,喙尖沾着水珠,时不时扑棱两下翅膀。
院角的老槐树下,池月弯腰拾着阿珠劈下的柴火,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滚,浸湿了半旧的麻布衫子。
她将木柴火垒在墙角,过会儿还要一一送去各院的小厨房中。
“好想喝一杯冰镇的酸梅汤啊!”她停下手中活计,掌心缠绕的棉布已浸出一丝鲜红的血迹。
她倚在槐树下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活儿是一秒钟都干不下去了,要钱钱没有,小命儿还得悬在裤腰带上,这种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感觉甚为不妙。
“哎呀呀,小祖宗,你怎么在这里?”钱嬷嬷满脸堆笑地跑过来,穿着布鞋的小脚一蹦一蹦,像个旋转的陀螺,“听说你昨日在醉风亭那儿救了刚归家的表小姐,大夫人发话叫你去领赏呢!”
“终于来了!”池月心下一喜,忙问道:“去何处领赏?”
钱嬷嬷见她蓄势待发的模样,拉着她便往屋中走去,“你先好好洗洗,这副邋遢样子去兰蕙阁像什么话!”
阿珠放下斧头,欣喜地挤上前,调皮地捏了捏池月的肩膀,眨着灵动的大眼睛,打趣道:“姐姐可要把握机会,一飞冲天,别辜负了这大好时机!”
池月梳洗罢,脚步轻快地跟在钱嬷嬷身后朝兰蕙阁行去。
一路上只听她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府中下人的礼仪规矩,生怕她赏没领成反倒惹了主子不高兴,连累她跟着倒霉。
七弯八绕地行了大约半刻钟的光景,忽见翠竹掩映下的一道雕花朱漆大门,门楣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蕙质兰心”四个大字,笔法端庄,稳健有力,想来应是大老爷的手笔,否则怎会挂在甄氏院前。
见她停下脚步,钱嬷嬷侧过头鼓着眼睛甩来一记眼刀,池月识趣的垂下头,踏着小碎步进了院门。
在经过丫鬟通报后,二人缓步进了正堂,大夫人甄氏正端坐在黑漆翘头案旁品着茶,一旁的青瓷胆瓶里插着几枝新摘的石榴花,红艳如火,映得她眉目如画,气度雍容。
池月双手交叠于腰侧,微微屈膝低头,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奴婢阿月见过大夫人。”
饶是她做了几日的心理建设,仍险些被这“奴婢”二字闪了舌头,真是万恶的封建主义奴隶制社会!
“阿月?”甄玉兰轻笑一声,“名字倒是好听,你抬起头来。”
池月这才放心大胆地仰起脸,唇边挂着得体的微笑。
“嗯,模样也生得周正,就是瘦了些。”她将茶杯轻轻搁在桌案之上,神情似有些好奇,“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胆量却是不小,蒹葭湖那么深的水也敢往下跳。”
“奴婢眼见有小姐落水,想着少时也会些凫水的功夫,便顾不得其他了。”她顿了顿,语气中似带着几分羞涩与谦逊,“况且多亏大少爷及时赶到,否则奴婢这一时半儿,怕是真没办法将表小姐救上岸。”
她说罢故作惭愧地垂下头。
甄玉兰很是满意她的回答,既不贪功也不让功,是个懂得进退的好丫头,性子看起来也颇为稳重。
“你可有想要的奖赏?”她的声音略微柔和。
池月闻言心下暗忖:“这小小的功劳怕是还不足以让她给我放良文书,不如先给她留个好印象,方便以后成事。”
她忙作惶恐道:“大夫人折煞奴婢了,这本是奴婢的本分,不求赏赐!”
甄玉兰心中更为舒畅,像这般不贪不图的丫鬟,实在是少之又少。
她正欲开口夸赞几句,屋外忽然传来崔锦尚气呼呼的声音:“母亲,我都听说了,二叔二婶实在太过分了……”
她刚一进屋便瞧见甄氏漆黑的脸,堂中还站着一个生面孔的婢女,她赶忙收起先前的随意,端端正正地坐在月牙凳上,贴身丫鬟琥珀手脚麻利地为她倒了一杯茶水。
池月见她这副装模作样的派势,心中暗自好笑:“看来府中传言大小姐端庄秀美,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确实有假,不过这般的真性情却也可爱得紧!”
“一惊一乍地像什么话!”甄玉兰面色紧绷,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平日在我跟前便算了,在下人面前也不知收敛些!”
崔锦尚无辜地朝她眨眨眼,又偏头看向池月,立刻转移话头道:“这个婢女看着有些眼熟?”
甄玉兰不再纠结方才的事,眸中的厉色渐渐散去,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说来,这便是昨日下水救起你表妹之人。多亏有她,芷柔才少遭了些罪;也多亏了她,才免了那般境况下锦堂与芷柔的肌肤之亲,否则,你姑母那边怕是没那么好过了……”
还未等甄氏说完,崔锦尚已然起身走到池月身旁,惊喜地拉起她的手道:“原来是你啊,都怪我,这两日尽忙着照看芷柔表妹,忘了要好好感谢你,还是母亲想得周到!”
池月顿觉手心一阵针扎般的刺痛,指尖下意识地一抖,躬身行礼道:“大小姐切勿挂怀,此乃阿月的本分。”
锦尚敏锐地察觉到她手上的异样,轻蹙着眉翻开她的掌心,神情陡然变得难看,“钱嬷嬷,你们勤杂院的丫鬟都这般辛苦么?”
钱嬷嬷低眉顺眼站于屋中半晌,冷不丁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眼见大小姐面色不善,赶紧凑上前查看情况。
当看到池月掌中的惨状时,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吞吞吐吐地回道:“这,这,其他人也没有这个情况啊……”
“大小姐,这是奴婢自个儿不小心,与他人无干!”池月语气笃定,可在外人看来却像是在为钱嬷嬷开脱。
“这丫头心地善良,有苦尽往肚子里咽,着实可怜!”甄玉兰走上前不禁感叹。
“母亲,既然您都这么说了,不如让她到我身边伺候吧,我看她实在合我眼缘。”锦尚趁热打铁地请求道。
“罢了,她是个好性情的,待在你身边也正合适,你便自己拿主意吧。”
“谢谢母亲!”
池月故作诚惶诚恐地拜谢了面前的母女二人,心中却翻腾着狂喜,没曾想升职加薪的路进展得如此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