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敬事房的太监抬着铺着明黄锦褥的凤鸾春恩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延禧宫门口。安陵容沐浴更衣,并未像寻常妃嫔那般浓妆艳抹,只薄施粉黛,穿着一身水碧色的软缎寝衣,外罩一件同色斗篷,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簪了一朵新鲜的白色木芙蓉,通身上下再无多余饰物,清雅得如同月下初绽的睡莲。
在菊青和宝鹊既激动又担忧的目光中,安陵容平静地踏上春恩车。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气,车辙滚动,载着她驶向那座象征着无上恩宠与无尽风险的养心殿后殿。
一路无言。安陵容闭目养神,心中却如明镜般复盘着即将面对的一切。皇帝,胤禛,一个心思深沉、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讨好献媚于他无用,恐惧怯懦更会让他轻视。唯有不卑不亢,展现真实的、有价值的一面,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车驾在养心殿侧门停下,苏培盛早已候在那里,亲自引她入内。穿过层层帷幔,终于来到了皇帝的寝殿。殿内烛火通明,温暖如春,空气中漂浮着安神定魄的檀香,比春恩车上的龙涎香更显沉静。
皇帝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正坐在临窗的炕桌旁批阅奏章,并未抬头。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和疲惫。
“皇上,安答应到了。”苏培盛低声禀报。
“嗯。”皇帝应了一声,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这才抬眼看向安陵容。
四目相对。安陵容按规矩跪下:“臣妾安氏,参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意,但目光却锐利地在她身上扫过,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清淡妆扮,“不必拘礼,坐。”
“谢皇上。”安陵容起身,在皇帝指定的炕桌另一侧轻轻坐下,依旧垂着眼睑,姿态恭谨却并不瑟缩。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苏培盛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殿门。
“怕吗?”皇帝忽然开口,问题直白得让人心惊。
安陵容指尖微颤,但声音依旧平稳:“回皇上,臣妾……敬畏天威,但并非惧怕。”
“哦?敬畏与惧怕,有何不同?”皇帝似乎来了点兴趣,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着气。
安陵容思索片刻,谨慎答道:“惧怕,源于未知与无力,是弱者之心。敬畏,源于深知其重与其威,是臣子本分。皇上乃九五之尊,掌乾坤社稷,臣妾心怀敬畏,方能时刻谨记本分,不敢行差踏错。”
这个回答,既承认了皇权的威严,又巧妙地避开了女儿家的怯懦,彰显了一种理智的认知。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他见过太多妃嫔在这个问题上的反应,或娇羞不语,或战战兢兢,像她这样清晰冷静剖析的,还是第一个。
“你倒是会说话。”皇帝不置可否地评价了一句,转而问道,“今日皇后说,你读《论语》有所得。除了修身,可曾读出些别的?”
这是一个更危险的领域,涉及政见和思想。安陵容心知必须万分小心。“臣妾愚钝,于治国大道不敢妄言。只是读‘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深感皇上勤政爱民,夙夜在公,便是这定鼎天下的北辰。臣妾等后宫众人,若能安守本分,修身齐家,便是对皇上最大的辅佐了。”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了后宫本分,既回应了问题,又绝不逾矩。皇帝听着,疲惫的脸上似乎缓和了些许。这些日子前朝事务繁杂,听得尽是争论与算计,此刻听着这清泉般冷静又识大体的话语,竟觉得心神宁静了不少。
“安守本分……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皇帝似有感慨,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这后宫之中,能有你这般想法的,不知有几人。”
安陵容没有接话,只是适时地为他续上了热茶。动作轻柔自然,没有丝毫刻意讨好之态。
皇帝看着她低眉顺目的侧脸,烛光下肌肤莹润,睫毛长而密,安静得像一幅画。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御花园,她也是这般沉静模样,以及前几日在澄瑞亭上,她条理清晰、临危不乱的辩白。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奇特的气质,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种不易折弯的韧性。
“那日,你为何断定那字迹是假的?”皇帝换了个话题,更像是闲谈。
安陵容微微抬头,目光坦然:“臣妾不敢妄断天颜。只是觉得,皇上御极天下,笔端自有吞吐山河之气,而非……而非那般匠气局促。形易仿,神难摹。”
这话说得大胆,却正中皇帝下怀。他一生追求权力,自然也看重自身气度的独一无二。安陵容这话,无疑是对他帝王气魄的一种极高认同。他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是笑了笑。
“你倒是……有几分眼力。”皇帝的语气彻底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看来朕赏你的书,没有白读。”
接下来的时间,皇帝没有再问什么尖锐的问题,反而像是闲聊般,问起了她入宫前的生活,问及江南风物(安陵容籍贯松阳,属浙江),安陵容便依据原主的记忆和自己的见识,谨慎地描述了些风土人情,言语间不忘颂扬皇恩浩荡,百姓安居。
她话语不多,但每每开口,都言之有物,语气平和,既不卖弄,也不沉闷。皇帝静静地听着,偶尔插问一句,紧绷的神经竟在不知不觉中松弛下来。他许久没有在这种完全不需要设防的氛围下与人交谈了。
夜深了,烛火渐弱。
苏培盛在殿外轻声提醒:“皇上,时辰不早了。”
皇帝回过神,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女子,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不像其他妃嫔,或热情似火,或温婉如水,她更像是一卷耐人寻味的书,或是一杯清冽的茶,初品平淡,却回味悠长。
“安置吧。”皇帝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缓和。
这一夜,养心殿后殿的红烛燃至天明。没有激烈的缠绵,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交流与难以言喻的宁静。对于胤禛而言,这或许是他多年来,在充斥着权谋与算计的深宫中,罕有的、真正得到放松与安宁的一夜。
而对于安陵容,这只是一个开始,一场精心计算的、通往任务目标的必要步骤。但在皇帝沉沉睡去后,她看着帐顶模糊的纹路,心中亦有一丝复杂的波澜。这个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男人,卸下防备后,原来也有如此疲惫和……孤独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