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云顶天宫的餐厅,安静得能听见晨光落在餐盘上的声音。
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银质的刀叉反射着冰冷的光。
沈妄坐在秦彻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足以再坐下十个人的距离。
面前摆着精致的早餐,香气被封闭在凝固的空气里,一丝一毫都钻不进沈妄的鼻腔。
刀刃摩擦着盘底,发出“吱——”的一声长音。
他停了一下,然后继续。
一下,又一下。
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将一整块牛排切割成均匀的小块,却没有一块送进嘴里。
“咔。”
对面,一声轻响,秦彻放下了刀叉。
这个声音像一个开关,沈妄切割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抬起头。
秦彻正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抬起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视线落了过来,平静无波。
“昨晚睡得好吗?”
秦彻的声音很温和,像在闲聊家常。
沈妄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握着刀叉的手指收紧,
“听林伯说,半夜的时候,安保系统出了点小问题。”
秦秦彻端起手边的咖啡杯,用银勺轻轻搅动着,勺子碰在杯壁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不紧不慢地敲在沈妄的神经上。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想从外面钻进来。”
来了。
沈妄感觉后背的衬衫布料瞬间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垂下眼,避开秦彻的视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很好,主人。”
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平稳得听不出任何破绽。
“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这是他第一次,对秦彻撒谎。
不是为了活命,不是为了逃避惩罚,只是想守住心里那个刚刚破土,还沾着泥,脆弱得一碰就碎的念头。
空气凝固了,秦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道视线,没有温度,却带着实质的重量,像手术刀,一层层剖开他的皮肤,要看清他心脏的每一次搏动。
沈妄感觉自己的伪装,薄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
站在不远处的管家林伯,原本正在擦拭一个银质烛台,此刻动作也停了。
许久,秦彻笑了。
那笑声很轻,从喉咙里溢出来,悦耳,却不带任何暖意。
“是吗。”
他放下咖啡杯,杯底和杯碟碰撞,发出一声“叮”的脆响,终结了这场无声的凌迟。
“那大概是我想多了。”
他伸手,从手边拿起一份文件,动作随意地推到餐桌中央。
“可能只是庄园里的老鼠太多了,总想搞点事情出来。”
文件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沈妄面前,停下。
沈妄的视线落在牛皮纸的封面上,上面什么都没写。
“既然你精力这么好,昨晚又休息得不错。”
秦彻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让人看不清他里面的情绪。
“那就去帮我把昨晚那只乱跑的老鼠,连同它的窝,一起端掉吧。”
沈妄的呼吸停了。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份文件,冰凉的,带着纸张特有的干燥。
打开文件,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是一个家族的资料。
张家。
一个在京城商圈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小家族,靠着做些建材的灰色生意勉强糊口。
资料的右下角,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家三口对着镜头笑得一脸幸福。
父亲,母亲,还有一个穿着大学校服,看上去一脸青涩的儿子。
沈妄捏着纸张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将纸张的边缘捏出了几道深深的死褶。
这不是什么老鼠窝,只是一个被随手拎出来,用来顶罪的,无辜的家庭。
是叶莺?还是那个家主?
他们凭空捏造出一个王海,又找了另一个无辜的家庭来承受秦彻的怒火。
顺便……测试他这把刀。
而他沈妄,就是执行这场屠杀的刀。
第一次,他对秦彻的命令,产生了强烈的抗拒。
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所谓的道德,是因为,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被一个谎言圈养了十八年,如今又被另一个谎言推着,去杀掉一些毫不相干的人。
他的信仰,他的仇恨,他存在的意义,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
“怎么?”
秦彻的声音再次响起,掺进了一点审视的意味。
“我的刀,钝了?”
沈妄猛地回神,没有推回去,而是拿在了手里。
“不。”
他站起身,走到秦彻身边,单膝跪下,头颅低垂,膝盖骨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是,主人。”
他的声音,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平静,顺从。
秦彻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摘掉了自己的金丝眼镜,随手放在一边。
没有了镜片的阻隔,那双眼睛里的情绪,清晰得可怕。
那是棋手看着棋盘上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数时,饶有兴致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兴味。
“这次,我允许你动用‘清道夫’。”秦彻开口。
“清道夫”,秦家最神秘,也最血腥的影子部队。
只负责处理那些最肮脏的事情,抹去一切痕迹,让一个人,或一个家族,从物理意义上,彻底蒸发。
这是信任,是放权,更是一个警告。
秦彻在告诉他:我知道你在查,我甚至可以给你工具让你查得更深,但你查到的结果,必须是我想要的那个。
这是一个纵容的陷阱。
沈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明白了,秦彻什么都知道。
从他昨晚碰电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暴露在主人的视线之下。
秦彻没有戳穿他,反而陪着他演戏,看着它一次次撞向透明的玻璃,却永远飞不出去。
屈辱,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心脏。
“去吧。”
秦彻重新戴上眼镜,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
“处理干净点,我不想在明天的报纸上,看到任何关于这个家族的消息。”
沈妄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能感觉到,站在一旁的管家林伯,呼吸都变重了。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人,也察觉到了餐桌上诡异的气氛,他紧握的双手,暴露了他的紧张。
沈妄缓缓抬起头,看着秦彻。
“主人。”他开口,声音沙哑。
“处理掉他们之后,我需要做什么?”
秦彻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问题有些意外。
“你想做什么?”
沈妄的嘴唇动了动。
他想问,王海是谁?十八年前,沈家到底有没有求救?你到底,骗了我多少?
可这些话,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他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用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轻声说:
“我想,为您清理更多藏在暗处的脏东西,直到这个世界,完全干净为止。”
秦彻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俯下身,冰凉的指尖,轻轻抚上沈妄的后颈,那里曾经植入过一枚芯片。
“很好。”
秦彻的唇,凑到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我的小狗……终于,要长出自己的牙了。”
“我很期待。”
“去吧,让我看看,你的牙,够不够锋利。”
说完,他直起身,转身走向二楼的书房,不再看沈妄一眼。
沈妄跪在原地,直到秦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
他慢慢站起来,拿起桌上那份决定了一个家族生死的薄薄文件,转身,走向门口。
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先生。”
林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您的早餐……一口都还没用。”
沈妄停下脚步,没有看他,视线越过林伯的肩膀,投向外面空旷的庭院。
“撤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冷。
“以后我的早餐,不用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