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尘土,掠过瘫倒在山坡上的一个个“迷彩包”。
太阳悬在正头顶,像个巨大的白炽灯泡,毫不留情地将光与热泼洒下来,晒得裸露的皮肤火辣辣地疼,混合着汗水浸透作训服后蒸发出的复杂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没有人敢回想,从清晨天蒙蒙亮被哨声催命般惊醒,到此刻正午的酷热难当,这漫长的几个小时,他们这帮新兵蛋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双腿早已不是自己的,每一次抬腿都像是从无形的泥沼里拔出来,沉重得不可思议。
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灼痛和喉头的腥甜。
汗水模糊了视线,滑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也顾不上去擦。
就算是被公认为体能怪兽的张广智,此刻也像条搁浅的鲸鱼,胸膛剧烈起伏,呼哧带喘地抵达了极限的边缘,
平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也有些涣散,只是下意识地盯着头顶那片刺眼的蓝天。
至于张天天、邱磊那几个体能稍逊的,更是狼狈不堪,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起皮,歪倒在地上如同被抽了骨头,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眼神发直,下一秒就要口吐白沫,就此魂归天外。
冲坡的苦,只有真正用双腿丈量过这地狱般坡度的人才能体会。
每一次向上冲刺,重力都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往下拽;
每一次蛙跳,膝盖和脚踝都在哀嚎,承受着身体数倍的压力砸向地面;
每一次跳跃挪动,大腿内侧的肌肉撕裂般酸痛,臀部更是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心里不知多少次爆发出怒吼:
“冲个锤子冲!
老子不干了!
这他娘的不是人干的活儿!”
然而,这念头也只能在脑子里盘旋。
说出来?谁敢?
想想班长那张黑得像锅底、永远找不到一丝笑意的脸,想想他那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体无完肤的“熊人”功力,
再想想那句“有意见?很好!奖励你再冲五十遍!”的经典语录……
所有的不满和怨气都只能硬生生憋回肚子里,化作喉咙深处的一声闷哼,或者一抹认命的苦笑。
算了算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虽然这“海阔天空”是用双腿的颤抖换来的。
终于!
那仿佛天籁之音的哨声短暂响起,宣告了宝贵的十分钟休息时间。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扑通”、“噗通”之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重重地砸在山坡滚烫的地面上,姿势各异,横七竖八。
此刻,天为被,地为床——
虽然这“床”硌得慌,晒得滚烫,半点睡意也无,但极度的疲惫让身体彻底罢工,只想化作一滩泥,永远黏在地面上不再起来。
所有人都闭着眼,任由汗水在脸上蜿蜒流淌,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欠奉,只剩下嘴巴还能凭着本能瞎侃,用嬉笑怒骂对抗着身体的极限。
“妈的!”邱磊闭着眼睛,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说你们……屁股还好吗?我怎么觉得……我的屁股它……木了?像是焊了块铁板上去,一点感觉都没了!”
“嘶……我也是!”旁边的李宁立刻响应,有气无力地哼哼,
“我刚试着掐了一把……真的!一点儿都不疼!就跟掐的不是我自个儿的肉似的……”他声音里透着点惊恐后的茫然。
“草!李宁你个二货!你瞅准了再掐!”紧挨着他的王强猛地一个激灵,跟被蝎子蜇了似的弹起半边身子,反手就给了李宁胳膊一巴掌,“你踏马刚刚掐的是老子的屁股!!”
“哎哟!”李宁这才反应过来,龇牙咧嘴地揉胳膊,“我说呢……怎么掐着不疼,原来是你肉厚啊强哥……”
他嘿嘿干笑了两声,换来王强一个更大的白眼和众人几声压抑的闷笑。
“冲坡一直爽,一直冲坡一直爽啊!”队伍另一头,一个战友扯着干裂的嘴角,嘿嘿地咧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飘忽,仿佛在某种缺氧的状态下呓语。
“爽你个大头鬼!你丫是不是冲坡冲傻了?滚一边去装犊子!”离他不远的张天天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连眼睛都没睁,凭着声音的方向,抬起沉重的腿就是一个象征性的虚踹。
这傻气冲天的宣言和那虚弱的一脚引得瘫在地上的十几个人都忍不住低低地、疲惫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短促而无奈,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自己处境的深刻嘲讽。
“呼……”张广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稍微挪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声音低沉沙哑,“我觉得……就今天上午,这个山头……他妈的最起码吸收了我三斤汗……”
他努力弯了弯嘴角,似乎想笑,但最终只是扯动了一下僵硬的肌肉。
“小白你呢?半天没吱声了,还喘得上气不?”他侧过头,看向不远处同样闭目躺着的林白。
林白胸膛起伏的幅度比其他人小一些,但呼吸同样沉重。
他缓缓睁开眼,阳光刺得他眯了眯,清亮的声音此刻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疲惫:“喘气还行……就是腿沉得快抬不动了。”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积攒力气,
“我说句实在的……兄弟们,你们别光顾着躺尸……趁这功夫,赶紧把腿,特别是大腿根和小腿肚子,稍微活动活动,揉一揉。”
“为啥?”张广智不解。
林白重新闭上眼,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屈伸着自己的小腿,拉伸紧绷得像石头一样的大腿肌肉。
“你们想想看……班长他能让咱们蛙跳冲坡,那脑回路异于常人……
没准啊,等会儿休息完了,他老人家感觉还不够‘灵魂’,就得让咱们鸭子步……上山!
或者再来个别的‘花样’。现在不活动开,一会儿猛地一用力,百分百得抻到了,那才真是要了亲命了!”
“靠!!小白……真的假的啊?你可别乌鸦嘴!”一直闭眼装死、试图用冥想逃离现实的孙二满突然惊恐地开口,声音拔高了好几度,把旁边的王强又吓了一跳。
“闭……闭嘴!孙二满你诈尸啊!”王强抚着胸口。
林白依然闭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笃定:“……有这个可能吧!班长的心思,咱们猜不透,但防着点总没错。”他继续努力地活动着酸胀的肌肉,那动作缓慢得近乎悲壮。
果不其然!
十分钟的休息时间短暂得像一个错觉。
哨声再次尖锐地撕破空气,伴随着班长那洪亮有力、不带一丝疲惫的声音:“全体都有——起立!鸭子步——准备!目标山顶——冲!”
“……艹!”
“我的妈呀……”
“小白你这个嘴,以后别说话了!”
“………………”
绝望的低嚎此起彼伏,但没人敢迟疑一秒。
所有人如同提线木偶,凭借着生物本能和军令如山的铁律,挣扎着爬起来,撅起疲惫得快要散架的屁股,摆出了那个极其屈辱且磨人的鸭子步姿势。
当所有新兵再次匍匐在山脚下时,已经真的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儿了。
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灼烧感,每一次呼气都像是最后的叹息,进气多出气少,像一群搁浅濒死的鱼。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汗水混着泥土,在脸上身上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
“救……救命啊……”邱磊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鼻子发酸,眼泪混合着汗水和泥土流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滑稽的沟壑,
“我上辈子……上上辈子……到底造了多少孽了啊……这辈子要来当这个兵!呜呜……我在家……在哪儿不是舒舒服服左拥右抱的!
吹着空调打游戏……喝着冰阔落……它不香吗?!
非到这鬼地方来……受这份……这份活罪!我图啥啊我……”
这带着绝望哭腔的控诉,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般的疲惫深渊,瞬间激起了强烈的涟漪。
五班绝大多数新兵,包括刚才还强笑的张天天、李宁,甚至体能最好的张广智,脸上都浮现出不同程度的认同。
是啊,图啥?
这罪受得……值吗?
一股浓烈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瘫倒的人群中弥漫开来。
“腿……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了……直打飘……”
“是啊……恶心得要命……想吐……五脏六腑都搅在一块了……可偏偏啥也吐不出来!”
“妈的……这破山坡……坡度得有他妈60度吧?!老子居然……居然用鸭子步……爬上去……又……又挪下来了……
我现在都不敢相信……是我自己完成的……”王强喘着粗气,眼神发直地盯着那刚刚蹂躏过他们的陡坡,像是在看一个狰狞的怪物。
在一片哀鸿遍野中,大家的士气低落到最低点。
最后就连吐槽声音都没有了。
大家都耷拉着脑袋面对操蛋的人生。
林白也在急促地轻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但他似乎在努力控制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心跳尽快平复下来。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污,用那依然清亮、却明显带着疲惫颤音的声音开口了,在一片绝望的抱怨声中显得有些突兀:
“兄弟们……听我说两句……凡事……凡事得往好地方想。”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咱们……是义务兵,对吧?两年!咬咬牙就过去了!
想想看……虽然每个月津贴就一千多点,是少……但熬到退伍那天,一次性结清,有五万块退伍费呢!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一张张苦大仇深的脸,试图找到一丝松动:“要是……要是你够强,能留在部队,转了初级军士长,那就不一样了!
在部队待个3到8年,津贴就能涨到六千以上!等将来再退伍……退伍费起码二十万打底!二十万啊兄弟们!”
林白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现实安慰”:“你们算算账……我们的同学们上班的,很多人还在上大学,他们是没有时间去赚钱的。当然出去兼职的同学除外。
没有上学进入社会的同学会起早贪黑,加班加到吐,动不动被老板骂,被客户刁难,挣那份‘窝囊费’,
一个月也就几千块,累死累活可能还没咱们多,关键还得随时操心自己的饭碗够不够稳定!
咱们呢?包吃包住穿,生病了有部队医院,只要练不死,练出来就是真本事,钱……退伍的时候一笔就能拿到不少!”
“如果在努力在部队待久点,以后到地方还能给安排工作,有钱有工作不也挺爽?”
他喘了口大气,总结陈词:“所以啊……军营里外,哪儿都不容易!你觉得军营苦,其实社会更不清闲。
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改善环境,改变自己,让自己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服点!
咱们现在吃的苦,受的累,不就是为以后舒服点的日子打底子吗?……
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番结合了实际经济待遇、充满“务实精神”的劝慰,像一股清流,又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疲惫而混乱的思绪里。
有人眼神茫然,还在消化那些数字;
有人若有所思,似乎在权衡利弊;
邱磊的哭声小了些,抽噎着觉得仅仅“二十万”根本配不上他现在的痛苦;
张广智则深深地看了林白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就在这短暂的、被复杂心绪填满的沉默间隙,山坡顶上,传来了班长那标志性的、带着几分戏谑却不容置疑的吼声:
“哟——!聊得挺热闹啊?看来是都缓过来了?正好!再来一组鸭子步冲锋——巩固巩固!
谁再给我逮着机会偷懒抱怨,今天的晚饭就不用想了,给我对着山坡‘谈心’去吧!全体都有——预备——冲!”
山坡下,瞬间一片死寂。只有新兵们绝望地倒吸凉气的声音,和那沉重如鼓的心跳,在闷热的空气中砰砰作响。
新一轮的“灵魂洗礼”,开始了。
这一天不知道到底冲了多少次!
直到所有人都累趴在这片山地上,指导员才不紧不慢的下令让各班班长将新兵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