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六班侥幸过关的庆幸感还没消散,就被接下来的几个班彻底碾成了粉末。
检查队伍像一股沉重的铁流,裹挟着越来越低的气压涌向七班。
七班的宿舍门一开,乍一看还算整齐——起码被子都努力叠成了方块。
但连长郭玉杰那视线只扫了一圈,眉头就拧成了死结。
问题出在细节上:水杯里牙刷们像喝醉了酒,东倒西歪,有的斜插着,有的牙刷头都没了,简直是对“整齐划一”这四个字的侮辱!
“哼!”指导员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脸色又黑沉了几分。
七班长额角的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压轴的荒诞剧在八班上演。
团长戴立刚的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床下——那里是内务的死角,也是最能暴露问题的所在。
这一看,差点让他气笑了。
只见一排胶鞋旁,赫然空着一个位置。
仔细一瞧,好家伙!
一只胶鞋可怜巴巴地躺在脸盆架后面,而本该放拖鞋的位置,却塞着一只……湿漉漉的塑料拖鞋?
它竟然大大方方地泡在一个盛着半盆浑浊水的黄色洗脸盆里!
那双鞋的位置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看,我在这儿泡澡呢!
“呵……”戴立刚发出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冷嗤,眼神锐利地转向八班长。
八班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恨不得原地消失。
九班则贡献了另一种风格的“灾难”。
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床铺、地面、桌面都挑不出大毛病。
连长紧绷的脸色似乎缓和了零点零一秒。
然而,当戴立刚团长出于某种直觉顺手拉开了靠门的一个战士的衣柜——
哗啦啦!
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塞得满满当当、叠放混乱的衣物、背包袋、甚至一卷皱巴巴的卫生纸,瞬间失去了束缚,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下,在地上堆起一座色彩斑斓、形状诡异的“小山”。
一个卷成一团的绿色军用袜,还顽强地滚到了连长锃亮的皮鞋尖上。
“……”连长猛地扭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像淬了毒的刀子,斜斜地钉在九班长脸上。
九班长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又一下,尴尬、羞愧、恐惧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精彩纷呈。
十班,终于不负众望地献上了“巅峰之作”。
当检查的目光掠过上下铺的连接处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上铺的床板缝隙里,一条洗得发白、甚至有点变形的男式内裤,像一面投降的小白旗,软塌塌地耷拉下来,末端险险地垂在下铺的枕头边缘。
而与之遥相呼应的,是下铺那顶本该端正戴在头上的作训帽,此刻却大剌剌地、帽檐朝天地卡在上铺床沿的夹缝里,在炫耀它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观景台。
“噗嗤……”饶是见多识广的戴立刚团长,这回也实在没绷住,直接气笑了出来。
他的笑声很奇特,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手指点着那两件“遥相呼应”的遗落品,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浓浓的嘲讽穿透了整个死寂的宿舍:
“好!好!好!真他娘的是‘一个不顾脑袋,一个不顾腚’!你们十班,卧龙配凤雏,绝了!”
十班长的脑袋“嗡”的一声,血压飙升,他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钻进墙壁的砖缝里去,只留下一个涨得发红的后颈暴露在空气中。
连长更是连问都懒得问了,目光阴沉地扫过十班战士们的头顶——果然,一个靠窗站着的兵,脑袋上空空如也!
答案不言而喻。
当检查队伍终于走出最后一个班宿舍时,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戴立刚团长面沉如水,嘴角那点被气出来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酝酿着风暴的寒意。
连长则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脖子上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
整个队伍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走廊里,被勒令在外列队等候的新兵们,远远看着首长们那沉重得能滴水的脸色,一个个噤若寒蝉,心跳声在死寂中擂鼓般清晰。
他们努力挺直腰板,眼神却控制不住地闪烁着惊恐。
完了!
这是所有人心头的共识!
果然,值班班长猛地转身,面对着走廊里黑压压、鸦雀无声的新兵队伍,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冰冷嗓音吼道:
“全体都有——!!!”
这吼声如同惊雷划破死寂。
“各副班长整队!!!”
“目标:俱乐部!!!”
“跑步——出发——!!!”
“是!!!”各副班长条件反射般地嘶吼回应。
紧接着,一道道急促尖锐的口令声在走廊里此起彼伏地炸响,带着一种末日审判般的急迫:
“一班!稍息!立正——!跑步——走——!!!”
“二班!稍息!立正——!跑步——走——!!!”
“三班……”
“四班……”
沉重的脚步声在俱乐部外戛然而止。
新兵们鱼贯而入,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肃穆感。
这所谓的“放松娱乐的地方”,此刻却像一座巨大的、无形牢笼。
空旷的厅堂里回荡着密集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连长郭玉杰、指导员方圆,以及居中而坐的团长戴立刚。
三人如同三道沉默的铁闸,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威压。
张维和一众班长,则如同接受检阅的卫兵,跨立在主席台两侧的阴影里,腰杆笔直,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下方,随时准备抓捕任何细微的差错。
新兵们大气不敢出,按照班次迅速而无声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左顾右盼,一百来号人,硬是坐出了一种针尖落地的死寂。
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目光或低垂盯着自己前面战友的头,或紧张地聚焦在主席台中央那个高大的身影上,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戴立刚团长缓缓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形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覆盖了前排的新兵。
他拿起桌上几张薄薄的纸——正是刚才各班记录的内务评分汇总表,指尖在纸页边缘轻轻敲了敲,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竟显得格外清晰。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
“同志们。”平平无奇的开场,却让台下所有人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
“刚刚进行的,是你们作为新兵入营以来的第一次内务突击检查。结果…”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又迅速隐去,“现在就在我手上。”
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紧张、茫然或羞愧的脸庞,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让被扫到的人不由自主地想缩起脖子。
“在公布这个结果之前,”戴立刚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拷问灵魂的力量,“我想先问问你们自己——”
他猛地停顿,目光如炬:“你们对自己的表现,满意吗?!”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台下一百多个新兵,眼神慌乱地互相碰撞,又迅速躲闪开。
喉咙像是被堵住,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偌大的俱乐部,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轰鸣。
戴立刚沉默着,将台下这无声的慌乱尽收眼底。
他并没有等待回答,
他也根本不需要答案。
“哼!”一声清晰无比的冷哼从鼻腔迸发,如同冰锥刺破了沉默的湖面。
“看来,”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但其中的嘲讽意味却尖锐得刺耳,“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新兵们的头垂得更低了,脸上火辣辣的。
“内务的重要性!”戴立刚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如同重锤擂鼓,“你们班长,你们的副班长,把你们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吧?讲没讲过?!”
“讲——过!”台下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带着颤音的回应。
“讲过了!为什么还会出现今天这种情况?!”戴立刚猛地一拍桌子,“嘭”的一声巨响在俱乐部里炸开,震得天花板似乎都在颤抖!
前排几个新兵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
“这就是态度问题!”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不容置疑的锋芒扫过全场!
他向前倾身,双手撑在桌沿,目光如同灼热的探照灯,逼视着台下:
“一个兵!身体素质不行,我们可以加练!跑不动?老子陪你跑到天亮!练不精?老子陪你练到滚瓜烂熟!只要你有心,身上这肉,没有练不出来的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但!”
“如果你他娘的连态度都不端正!骨子里就是摊扶不上墙的烂泥!那你就永远是个怂蛋!!”
这两个字如同炸雷,在死寂的俱乐部里反复回荡,震得新兵们耳膜嗡嗡作响,脸上血色尽褪。
“没有那股子不服输、向前闯的劲头!没有那种拼命也要把事干好的狠劲儿!没有哪怕累吐血也要争第一的勇气!”戴立刚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字字敲打在每个人的灵魂上,“那你活该落后!活该被淘汰!活该被这个熔炉一样的部队放弃!!”
他直起身,胸膛微微起伏,目光中的怒火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严厉。
看着台下一个个臊眉耷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新兵蛋子,语气缓缓沉了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分量:
“今天,是你们的第一次内务检查。它烂得像一坨狗屎,我知道,你们自己也知道。”
“但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重新充满了力量,“记住!它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把它刻在你们的耻辱柱上!把它当成你们新兵生涯的第一个磨刀石!”
“知耻而后勇!”
“希望你们从今天开始,记住这份羞耻,用它来磨砺你们的意志,打磨你们的棱角!”
“到了明天,下一次检查,下下一次训练…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站在队列里……”
他锐利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带着沉甸甸的期望:
“以昨日为耻!”
“明日以己为傲!”
话音落下,俱乐部里陷入了更加深沉的寂静。
没有掌声,没有回应。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无数颗年轻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的声音。
羞耻、不甘、屈辱,以及一丝被强行点燃、微弱却倔强的火苗,在每一个新兵的心底交织、翻腾。
真正的磨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