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灯盏里轻轻跳了一下，清悦的手指停在账册边缘。她刚把尹答应、李格格、张常在三人近半月的物资申领记录标红并列成表，纸面空白处已密密麻麻记满比对痕迹。安蓉送来的北库药材残渣核对结果就压在砚台下，还没来得及翻开。
她低头继续看手头这份户部前日递进宫的奏报送抄——那是她通过内务府旧规改订之便，悄悄留下的副本。目光扫过“江南漕粮转运损耗率”一栏时，忽然顿住。尹答应家族所在的松江府，上报损耗竟比邻郡高出两成，而那正是胤禛前几日提及屯田查验中曾怀疑的虚报重灾区。
她抽出另一张纸，将三名妃嫔母家籍贯与近期朝臣议政名单逐一对照。李格格之父隶属汉军旗，在工部任主事，三日前参与了河道疏浚拨款之争；张常在其母舅为礼部笔帖式，昨儿随堂听政，未发言但签了议单。这些人名字不在权力中心，却恰好卡在争议事务的执行环节。
清悦搁下笔，抬眼看向案角那只青瓷小瓶——里面插着几支用剩的炭条，是她平日勾画调度图时所用。她伸手取出一支，翻过账册背面，开始画线连接：尹氏家族辖区对应粮税异常，其本人频繁出入咸福宫；李格格请脉时间紧接其父议政次日，药方无药可配；张常在摹穿衣饰风格后，立即有同派系妃嫔更换胭脂样式。
这不是巧合，是信号。
她吹了吹炭条写下的草图，叫来安蓉。“去太医院值房走一趟，把最近十天各宫递进去的药方副本都带回来，尤其是李格格那几张，要原样誊录。”又低声补了一句，“递送时辰也要记清楚。”
安蓉点头退下。清悦转而翻开《行止录》中张常在借阅《女则》后的记录。那本书她早年批注过几句“妇德非拘于形，而在守正不阿”，如今想来，张常在特意挑这一本，恐怕不是为了学规矩，而是认出了她的笔迹，借此向外界表明立场归属。
这已经不是后宫争宠的小动作了。有人借这些妃嫔之手，在传递外朝动向。
她起身走到博古架旁，拉开暗格，取出一本未曾启用的新册子。封皮素净，只用墨笔写了两个字：“通联”。翻开第一页，她在顶端画了个四方格，分别写下“人物—家族—朝臣—动作”四栏，然后从尹答应开始填入信息。
刚写完第一条，安蓉回来了，手里多了几张薄纸。
“李格格昨日申时递方，太医戌时才归档。中间隔了两个时辰，说是等脉案复核。”安蓉低声道，“奴婢问了值房小太监，那会儿工部正好散班。”
清悦盯着药方副本上“心悸怔忡，宜静养”的诊断语，没说话。这种病症无需开重药，最适合夹带私信。一个不受宠的格格突然频频请脉，父亲又恰逢政争关键节点，时间咬得这么准，显然是配合默契的传递机制。
她合上册子，对安蓉道：“尚衣局那边，查一下最近三天有没有六位以下妃嫔领用同一批胭脂。贡品底册你去文墨那里拿，比对印鉴。”
安蓉应声要走，又被她叫住。“等等。春祭礼单里，咸福宫报的熏香数量减半，写‘暂缺沉水香’。你去北库查实入库记录，若他们真领了足额，就把原单抽出来另存。”
事情正在从宫斗转向政争。那些人不是想争宠，是想借后宫作掩护，把外朝的消息漏进来，再把宫里的动静传出去。若不截住这条线，迟早会有人拿胤禛当靶子。
她重新坐回案前，打开明面账册，翻到春祭筹备页，在几项涉及尹答应、李格格所属宫室协办的事务旁画了个圈，批了“待核”二字。这是拖延之策，既不显刻意，又能卡住流程，为后续留出反应余地。
夜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灯焰偏斜。她伸手扶稳灯罩，目光落在桌上尚未完成的关系图上。现在还缺最后一环——谁在背后串联？是某个高位妃嫔，还是外朝直接派人渗透？
她提笔在“通联册”末尾写下一行小字：“令文墨彻查国子监代抄名录中有无上述三家子弟，尤其关注近月往来书信记录。”
正写着，外间传来脚步声。安蓉轻步进来，脸色微变。“周延今日去了户部值房，抄了整套漕运对比表，内容……和四阿哥前日说的一模一样。”
清悦笔尖一顿。
胤禛说过的话，只在书房提起过一次，连康熙都没细问。可这些数据，偏偏被周延拿到了，还赶在朝议之前送进宫来。要么是胤禛身边有耳目，要么就是周延本就另有来路。
她慢慢放下笔，把刚才画好的关系图往灯下移了半寸。图上已有三条主线交错，但最危险的那根线，还没浮出水面。
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她抽出一张新纸，开始列名单：哪些人最近换了膳食偏好，哪些人调整了请安顺序，哪些人突然多用了某种香料或布料。每一项都标注时间和关联人物。这是她准备反制的第一步——不主动出击，但要把所有暗流都照进光里。
外面更鼓敲过四更。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重新翻开“通联册”，在首页空白处写下八个字：“察势观变，因人设局。”然后在下方添了一行：
“尹氏贪利，可用小惠试其心；
李氏惧失，宜缓抚以破其依；
张氏求进，当冷待令其自疑。”
写到这里，她停住笔，抬头看了眼窗外。天边仍黑，海棠树影横在窗纸上，枝杈分明。
她蘸了墨，在纸角画了个小小的叉，标在张常在的名字上方。这是第一个标记，也是第一颗棋子落定的位置。
安蓉端来一碗热茶放在案边，轻声说：“四阿哥今早去书阁了，没惊动任何人。”
清悦点了点头，没回头。她知道胤禛还在安全范围内，可只要这些人继续动作，他就迟早会被卷进来。
她提起笔，准备写下第一条具体指令。
毛笔尖刚触到纸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响动。安蓉立刻转身出去查看。
清悦没停下，继续写。
字迹清晰，力道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