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盯着凌毅，那双因激动而充血的眼睛里，燃烧的不再是喜悦。
而是一种，更加恐怖，更加炽烈的，名为“野心”的烈焰！
“开山？”
姜维的声音嘶哑，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两个字。
“凌毅，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他猛地上前一步，身上那股百战宿将的煞气，如同实质般压向凌毅。
“此物，能开山，就能破城！”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与不容置疑的笃定。
“有了它，什么阳平关，什么剑阁，在我大汉天雷面前，统统都是纸糊的！魏国那引以为傲的坚城壁垒，又算得了什么！”
一旁的王平，终于从那毁天灭地般的巨响中回过神来，他听着姜维这番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吓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伯约！住口！”王平厉声喝道，声音都在发颤，“此等神物，有伤天和，乃不祥之兆！岂能轻言用于杀伐之事！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姜维一把甩开王平试图拉住他的手，他猩红着双眼，一手指向山下那堆积如山的石料，一手遥指北方，那片属于魏国的土地，“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守！守！守！我们还要守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丞相的遗愿，不是让我们当一个缩头乌龟！是打出去！是克复中原！兴复汉室！”
“现在，天赐神器于我大汉！正是一举荡平曹魏，建不世之功的最好时机！”
两位大汉的顶级将领，就在这刚刚被炸开的山壁前，激烈地争吵起来。
一个主张用此神器，发展基建，稳固后方，以行王道。
一个则要用它，打造最恐怖的武器，发动最凌厉的战争，以践霸图。
凌毅静静地看着他们，山风吹动他的衣袍，他闻到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带着硝石与硫磺的刺鼻气味。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当一个原始部落，第一次见到火时，他们想到的，既是取暖与熟食，也必然是焚烧与毁灭。
终于，姜维停止了与王平的争论。他知道，说服不了这个稳重了一辈子的老将。
他缓缓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赌上了一切的姿态，面对着凌毅。
“凌毅。”
“给我十车‘开山符’。”
凌毅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越过姜维，看向远方。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东西一旦从“工程用具”变成“制式武器”，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战争的形态，将被彻底改写。
所谓的百战精兵，所谓的坚城壁垒，所谓的名将智谋，在绝对的爆炸威力面前，都会变得脆弱不堪。
更可怕的是，这种技术，并没有高到无法复制的门槛。
“不行。”
凌毅吐出了两个字，平静，却斩钉截铁。
姜维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随即转为不可置信的愤怒。
“为何不行？”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此等神器，不用在北伐之上，难道真要拿来当一辈子的开山工具？这是暴殄天物！是对丞相在天之灵的亵渎！”
“姜将军，你只看到了它能破城，却没有想过，它会带来什么。”凌毅的语调依旧平静，却让狂热的姜维，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寒意。
“它会带来什么？它会为我大汉带来胜利！带来从未有过的辉煌！”
“不。”凌毅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刀，“它会带来毁灭。对敌人，也对我们自己。”
他向前一步，直视着姜维血红的双眼。
“第一个问题，我们懂它吗？我们只知道它能炸开石头，但它在战场上，威力几何？受潮了会不会失效？被箭矢射中，会不会在自己阵中炸开？需要多少量能炸开城门，多少量会把整段城墙连带我们自己的攻城部队一起送上天？”
“这一切，我们一无所知。把它贸然投入战场，不是奇兵，是赌命！”
姜维的呼吸一滞，这些细节，他确实没有想过，但他依旧不服。
“我们可以试！在汉中，有的是地方可以试验！任何新武器的诞生，都要付出代价！”
“好。”凌毅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他的说法，随即话锋一转，“那么，第二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问题。一旦我们用了，曹魏就会知道。他们不是傻子，他们的工匠，比我们只多不少。这东西的原理，捅破了就是一层窗户纸。给他们一年，不，或许半年，他们就能造出自己的‘开山符’。”
凌毅的声音，陡然转厉，字字如针，刺入姜维的心脏。
“到时候，当魏军也推着一车车的‘开山符’，出现在阳平关下，出现在剑阁栈道前，我们用什么来抵挡？我们引以为傲的天险，还有用吗？”
“当战争变成双方互掷雷火，不再比拼将士的勇武与谋略，只看谁的火药更多，威力更大。姜将军，你摸着自己的心口想一想，以我大汉如今的国力，我们耗得起吗？”
这番话，如同数九寒冬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姜维那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一点点变得苍白。他紧握的双拳，指节已然发白。
他引以为傲的军事天才，他脑海中构想了无数遍的奇谋妙计，在这种全新的、冰冷的、只看资源对耗的战争逻辑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设想了无数种用“开山符”攻破敌军坚城的战术，却唯独没有想过，当敌人也拥有了这种力量时，自己该如何防守。
一旁的王平听得是冷汗直流，他看向凌毅的眼神，已经不是敬佩，而是深深的畏惧。
这个人，想得太远了，远得可怕。他看到的不是一场战役的胜负，而是一个时代的兴亡。
“我……”姜维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姜将军，你的心情，我理解。”凌毅的语调缓和了下来，多了一丝感同身受的叹息，“但兴复汉室，靠的不是一两件神器，靠的是国力，是民心，是源源不断的钱粮兵马。”
“‘开山符’，是加速我们积累国力的工具，而不是可以一劳永逸的武器。用它修堤，屯田，开路，让汉中变成沃野，让关中唾手可得。这，才是它的正途。”
一番话，入情入理，几乎无懈可击。
高台之上，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剩下山风呼啸，吹过那狰狞的豁口，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许久，许久。
姜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份狂热与偏执已经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却依旧燃烧着不甘的决绝。
“我只要一车。”
凌毅：“……”
王平大惊失色：“伯约！”
“我只要一车！”姜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不会轻易动用它。但北伐战事，瞬息万变，我必须有一个能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的底牌！”
他向前一步，几乎与凌毅鼻尖相抵，用一种近乎请求的目光逼视着他。
“我姜维，可以对天起誓，若非兵临绝境，若非可一战而定乾坤之时，绝不动用此物分毫！”
“凌毅，你信不过它，难道，还信不过我姜维吗？”
这已经是姜维最大的让步。
也是他作为大汉统帅，最后的尊严与请求。
凌毅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为了丞相遗愿，可以赌上一切的执着。他忽然明白了。
完全禁止，是不可能的。
这股力量，就像洪水，一味地堵，最后只会冲垮一切。唯一的办法，是疏导。
是给它套上枷锁，将它的破坏力，控制在最小，也是最关键的范围之内。
“好。”
凌毅终于点头，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才能察觉的疲惫。
“一车，可以给你。”
姜维的脸上，顿时露出狂喜，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喜悦。
“但，我有三个条件。”凌毅紧接着说道，不给他任何高兴的余地。
“别说三个，三十个我也答应！”姜维脱口而出。
“第一。”凌毅伸出一根手指，“此物，由我亲自督造，专门为你北伐所用。它的威力，配方，将与我们开山所用的，完全不同。它的使用方法，也必须由我来教授。”
“可以！”
“第二。”凌毅伸出第二根手指，“这一车‘开山符’，必须交由一支绝对忠诚，绝对可靠的部队掌管。这支部队，直接对我与将军二人负责。没有我们二人的共同将令，任何人不得调动，不得开启。”
“理应如此！”
“第三。”凌毅的神态，变得无比庄重，“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关于‘开山符’的一切，从今天起，便是我大汉的最高机密。在场所有人，包括你，我，王将军，都必须立下血誓。若有半个字泄露于外……”
他没有说下去。
但那股冰冷的杀意，已经让高台上每一个还能站着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姜维没有丝毫犹豫。
“锵”的一声，他抽出腰间的佩剑，剑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看也不看，反手就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高台的木板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我姜维，在此立誓！”
他的声音，盖过了风声。
“以炎汉列祖列宗之名，以先丞相在天之灵起誓！”
“今日之后，若将‘开山符’之秘，泄露半字于外人，或违背约定，滥用此物，便叫我姜维，身死国灭，万劫不复，永世不得再见先丞相！”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仿佛是用鲜血和灵魂在镌刻这道誓言。
王平见状，长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他同样拔剑，划破手掌。
“我王平，同誓！”
凌毅看着二人，也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没有半分迟疑，在掌心划开一道口子。尖锐的刺痛传来，让他更加清醒。
“我凌毅，同誓。”
三只流着血的手，在高台之上，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温热的血液，黏腻的触感，在三人掌心交融在一起。
那不是盟约。
那是一道枷锁。
一道由三个人，共同为潘多拉魔盒，打造的，不知是否牢固的枷锁。
握着他的手的姜维，突然开口，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眺望着远处的秦岭群山，那片狰狞的豁口在他的瞳孔中留下倒影。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却又充满了无尽渴望的声音说道：
“凌毅，你说……用它，能不能把子午谷那条路，给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