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风神庙的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在门槛积的薄雪上砸出小坑。扎玉米壳辫的孩子踮脚推开门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地响了声,惊得供桌上的星蜜糖罐晃了晃,蜜水顺着罐沿流下来,在木刻风神的袍角积成小小的水洼。
“这鞋……”街坊奶奶突然按住孩子的肩。晒谷场那双青布鞋竟自己跟到了神龛前,鞋面上的光鱼正对着神像手里的风袋,鱼尾扫过的地方,雪地上的旧脚印突然开始发光,像被星蜜浸过似的。更奇的是鞋里的蓝玻璃珠,此刻正浮在半空,珠光漫过神像的袖口,露出袍角藏着的针脚——那些去年的旧针脚旁,不知何时多了排新的,线尾缠着新鲜的桃花瓣,还带着未融的雪粒。
石碾的“咯吱”声从庙后传来,比在晒谷场时更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众人绕到庙后,只见那盘石碾正顺着新脚印的方向慢慢转,碾槽里的星蜜不再画圆,而是画出歪歪扭扭的线,线的尽头是堆半融的雪,雪下埋着个竹篮,篮里铺着青布,布上摊着十数根细针,针尾都缠着银莲花蕊。
“是要补什么?”孩子伸手去碰针,指尖刚触到花蕊,整盘石碾突然停了。碾盘缝里渗出的星蜜在雪地上聚成小池,池面浮出片新的碎片:青布衫身影坐在风神庙的门槛上,手里拿着针线,正往风神袍角补光鱼的鳞片,针脚里缠着的桃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脚边的青布鞋上,绣出排新的针脚。
街坊奶奶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神龛跑。木刻风神的袍角被星蜜浸得发亮,新补的针脚里果然藏着东西——半片桃花笺,上面用星蜜写着“补完了”三个字,字迹末尾的勾笔,正和石屋外凋谢的银莲花瓣形状重合。
“叮铃——”蓝玻璃珠突然从半空坠下来,掉进青布鞋里。鞋跟处的星蜜又开始渗出,这次画出的脚印不再往山巅走,而是绕着风神庙转了个圈,最后停在庙门的铜锁前。锁孔里突然飘出缕青布丝,丝上缠着的针脚,正好能和钥匙上的纹路对上。
孩子把铜钥匙插进锁孔时,听见鞋里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倒出来一看,蓝玻璃珠裂了道缝,缝里滚出颗星星糖,糖芯的针上缠着片完整的桃花笺,上面没有字,只有排新的针脚,针脚尽头画着小小的光鱼,正对着初升的太阳摆尾。
石碾又开始转了,这次碾槽里的星蜜混着桃花瓣,在雪地上拼出个“走”字。街坊奶奶捡起神龛前的青布鞋,鞋里的针脚突然自己动起来,顺着鞋面往上爬,最后在鞋帮处绣出朵银莲花,花瓣上的露水正往下滴,在雪地上晕出串浅浅的脚印,朝着山下的方向,一步一步,像是要把新年的期盼,都走成温暖的归途。
庙门“吱呀”一声自动合上时,檐角铜铃又响了,这次却不是单声,而是连串清脆的颤音,像谁在檐下轻轻拨弄。众人回头,只见供桌上的星蜜糖罐正慢慢转着,罐口淌出的蜜水不再往神像袍角流,反而在桌面画出细细的线,织成半只光鱼的形状,鱼尾恰好翘在青布鞋的鞋尖前。
“这鞋……好像在等什么。”孩子蹲下身,忽然发现鞋跟处新绣的银莲花瓣在动,不是被风吹的,而是花瓣尖正一点点往雪地里探,像在丈量脚印的深浅。街坊奶奶伸手摸了摸鞋面,指尖触到的针脚竟是温的,不像浸过雪的样子,倒像是刚从谁手里焐过似的。
庙后石碾的转动声渐渐沉了,碾槽里的星蜜开始凝固,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慢慢连成串,在雪地上显出半只篮子的轮廓,篮子边缘缠着的针脚,和竹篮里细针的纹路一模一样。孩子突然想起什么,往竹篮里看,刚才摊着的细针不知何时少了一根,只剩针尾的银莲花蕊留在青布上,像朵被摘下的星星。
“该下山了。”街坊奶奶把青布鞋放进竹篮,刚提起篮子,就听见鞋里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是蓝玻璃珠的裂缝又大了些。她低头看,只见珠缝里透出的光正顺着针脚往上爬,在鞋帮的银莲花瓣上凝成细小的露珠,露珠坠在雪地上,竟烫出一个个圆圆的小坑,坑里冒起薄薄的白气,像初春化雪时的暖烟。
下山的路突然好走了许多,原本结着冰的石阶上,不知何时覆了层薄雪,雪地里印着两排脚印,一排是他们自己的,另一排却小巧些,鞋尖处都沾着星蜜的亮斑,正一步步跟着竹篮走。孩子回头望风神庙,只见檐角的铜铃还在转,铃身映着初升的太阳,在雪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一把会响的星星。
竹篮里的青布鞋突然轻轻动了下,街坊奶奶停下脚步,看见鞋面上的光鱼正慢慢舒展开尾巴,那些去年的旧针脚旁,新绣的线突然亮起来,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线尾缠着的桃花瓣不知何时沾了片新雪,雪片融在花瓣上,竟渗出浅浅的粉色,像花瓣自己在脸红。
“补完了,就该回家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对鞋里的谁说话。话音刚落,鞋里的蓝玻璃珠突然彻底裂开,碎成一捧闪着光的细沙,顺着针脚渗进鞋里,在鞋底铺成薄薄一层,像谁提前铺好的星子路。细沙里混着的星星糖滚出来,落在雪地上,瞬间化了,在脚印里留下甜甜的水渍,引来两只山雀,啄食时的啾鸣声,在山谷里荡出暖暖的回音。
山风掠过树梢时,带着点桃花的香,明明离花开还有些日子,这香气却很真切,像从青布鞋的针脚里飘出来的。孩子低头看雪地里的脚印,发现跟着他们的那排小脚印正在变浅,鞋尖的亮斑一点点淡下去,最后只剩银莲花蕊的影子,在雪地上慢慢化成透明的水,渗进土里,像谁悄悄藏起了一个冬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