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晒谷场还留着半融的雪,竹篮刚挨到石碾,青布鞋突然从篮里滑出来,鞋尖朝着场边那棵老桃树歪了歪。孩子追过去时,看见鞋面光鱼的鳞片正在褪色,那些新绣的金线像被晨露洗过,渐渐透出底下旧布的青灰,倒像是去年冬天没绣完的样子。
“这针脚……”街坊奶奶捏起鞋帮处的银莲花,突然发现花瓣里藏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线头缠着半片干缩的桃花,不是新雪裹着的那种鲜润,倒像是去年落在雪地里冻了整冬的。她往桃树根下看,雪融后的泥地里果然埋着个布包,解开三层青布,露出个竹制的针线笸箩,笸箩底沉着块蓝布,布角绣着半条光鱼,针脚歪歪扭扭,正和鞋面上没绣完的尾巴对得上。
石碾不知何时自己滚回了原位,碾槽里凝固的星蜜开始变软,慢慢漫过去年留下的旧刻痕。孩子伸手去摸,指尖沾到的蜜里竟裹着点碎布丝,青灰色的,和针线笸箩里的蓝布缝在一起,像谁把两年的时光织成了一团。
“去年这时,她就在这补鞋。”街坊奶奶突然蹲下身,指着石碾旁的雪坑,那里的冰刚化透,露出个模糊的鞋印,印底残留着星蜜的亮斑,和青布鞋鞋底的纹路分毫不差。她往笸箩里翻,找出个缺了口的瓷碗,碗底结着层硬壳的星蜜,蜜里沉着根锈迹斑斑的针,针尾缠着的桃花早就成了深褐色,却还牢牢粘在针孔里。
桃树桠突然“咔嚓”响了声,积在枝桠的雪簌簌往下掉,落在青布鞋上,竟在鞋面融出串小小的水痕,水痕流过的地方,旧针脚里慢慢渗出浅粉色的水,像是干桃花在水里泡开了。孩子仰头看,只见最高的枝桠上挂着个褪色的布偶,穿着件青布小衫,衫角的针脚和青布鞋如出一辙,风一吹,布偶晃了晃,袖口里掉出片桃花笺,飘飘悠悠落在石碾上。
笺上的字被雪水浸得发皱,却还能认出是“等”字,笔画里缠着的线和鞋里的金线是同一种,只是更旧些,像在风里晾了无数个日夜。街坊奶奶把桃花笺凑到鼻尖,闻到的不是星蜜的甜,而是种淡淡的苦,像去年没晒干的桃花混着雪水的味道。
青布鞋突然往桃树根挪了挪,鞋跟在泥里蹭出个小坑,坑底露出半截绣绷,绷上还绷着块没绣完的青布,布上画着风神袍角的轮廓,针脚停在光鱼的眼睛处,像是去年突然被谁丢下的。孩子数了数绷上的针,不多不少正好十根,针尾都缠着银莲花蕊,和庙后竹篮里剩下的那些一模一样。
“原来没补完的是这个。”街坊奶奶摸着绣绷上的针脚,指腹突然被针尖扎了下,渗出的血珠滴在青布上,竟顺着旧针脚晕开,在光鱼眼睛的位置凝成个小小的红点。就在这时,石碾突然又“咯吱”转起来,碾槽里的星蜜混着泥屑,画出条弯弯曲曲的线,一头连着桃树根,一头通向晒谷场边缘的草垛。
草垛后藏着个褪色的木箱,锁孔里插着把铜钥匙,钥匙柄上缠着的青布丝,正和庙门锁孔里飘出的那缕对上了。孩子打开箱子,里面铺着层干桃花,桃花上摆着双更小的青布鞋,鞋面上没绣光鱼,只在鞋头绣了朵银莲花,针脚稚嫩得像是孩子的手笔,鞋里塞着张完整的桃花笺,上面用星蜜画着两个牵手的小人,一个扎着玉米壳辫,一个穿着青布衫。
“是她教我绣的银莲花。”孩子突然想起什么,指尖抚过那双小鞋,鞋面的针脚突然动起来,顺着指缝爬到青布鞋上,在褪色的光鱼旁绣出朵小小的银莲花,花瓣上的露水落在泥里,竟长出棵嫩芽,顶着片带针脚纹路的新叶。
风卷着雪沫掠过晒谷场时,老桃树上的布偶突然掉下来,落在青布鞋旁。街坊奶奶捡起布偶,发现它背后的针脚松了,里面掉出把断了的绣针,针尾缠着的桃花瓣已经碎成粉末,混在星蜜凝成的硬块里,像块藏着春天的琥珀。
石碾转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绣绷旁,碾槽里的星蜜彻底凝固,上面印着排细密的针脚,横看是“来”,竖看是“回”,合在一起,倒像是谁在雪地里写了又擦的两个字。孩子把青布鞋放进木箱时,看见鞋里的星沙正在发光,顺着针脚在箱底拼出半朵桃花,而布偶背后的破洞里,也滚出半朵星沙拼成的花,合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桃花。
“原来补的不是风神袍角。”街坊奶奶望着桃树抽出的新芽,突然明白过来。那些新针脚里的桃花瓣,那些银莲花蕊缠着的线,从来都不是为了补神像的衣裳,而是有人想把去年没绣完的春天,一针一线地补进今年的脚印里。
山巅的风铃声顺着山谷飘下来时,带着点星蜜的甜。孩子低头看木箱,青布鞋的针脚正在慢慢淡去,只剩鞋头那朵新绣的银莲花还亮着,像谁在告别时,悄悄留下的一个温暖的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