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的日头已没了清晨的软和,阳光像揉碎的金箔,从堂屋的木格窗里涌进来,落在榆木桌上,溅起一片晃眼的光斑。光斑里浮着细小的尘埃,慢悠悠地转着圈,混着从院外飘进来的蝉鸣——那蝉鸣不是盛夏的聒噪,是刚起的调子,断断续续的,像谁在练嗓,偶尔被风吹得变了调,落在安静的堂屋里,倒成了衬底的声响。
陆砚辞手里的刻刀正停在仙鹤的尾羽处,刀刃刚挑出一片细木屑,院门外就传来电动车的“滴滴”声,短促又清脆,带着点乡村公路的颠簸感。紧接着,是村邮员老周熟悉的大嗓门,裹着阳光的热气飘进来:“陆先生,有你的快递!”
陆砚辞指尖顿了顿,先把刻刀轻轻放在桌角的黄铜镇纸上——刀刃朝下,避免划伤桌面——才慢慢起身。他的动作带着常年慢生活养出的稳,膝盖弯起时没有声响,步伐不快,每一步都踩得扎实,像在丈量屋里的青砖地。走到院门口时,老周正跨坐在绿色的电动车上,车座上沾着点泥点,是刚从村东头的泥路骑过来的。老周穿着邮局的蓝色短袖,后背洇着一大片汗渍,手里举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口用红绳系着,还封了块浅黄的蜡,上面印着“林氏文化”的小印章。
“麻烦你跑一趟。”陆砚辞伸手接过文件袋,指尖碰到牛皮纸,能感觉到纸的粗糙纹理,封蜡有点硬,边缘还带着点融化后凝固的小凸起。他的声音里带着刚从安静里出来的微哑,却依旧温和,像浸了晨露的竹。
老周笑着摆摆手,手掌在车座上蹭了蹭,抹掉点灰尘:“不麻烦!你这快递啊,每个季度准点来,我都熟门熟路了。”他顿了顿,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阳,“这天越来越热,你晒纸、刻木的时候多歇着点,我看你院角有口井,冰个西瓜吃,解暑!”说完,他拧动车把,电动车“嗡嗡”响了两声,顺着石板路往村口去了,车后架上挂着的邮包晃了晃,露出里面几封给村民的信。
陆砚辞捏着文件袋回到堂屋,重新坐回紫檀圈椅上。他没有急着拆,先把文件袋放在榆木桌的光斑外——怕阳光晒硬了封蜡,不好拆。指尖在袋口摸了摸,确认封蜡没裂,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铜刀,是他刻木雕剩下的边角料磨的,刀刃很薄,刚好能挑开封蜡。铜刀轻轻插入蜡缝,手腕微微用力,“咔”的一声轻响,封蜡裂开一道缝,再一挑,整块蜡就掉了下来,落在桌上,发出“嗒”的轻响。
解开红绳,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两张纸:一张是银行的纸质汇款单,另一张是折叠的便签。汇款单的纸有点滑,是银行专用的铜版纸,上面的字迹是黑色的打印体,清晰得没有一点模糊。金额栏里,“8,760,000.00”这串数字用加粗字体印着,像一串安静的星子,后面跟着“人民币”三个小字,备注栏里的字稍小些:“‘樵夫’q2版权分成 + ‘山民001’实体书版税”。
陆砚辞的目光扫过那串数字,眼皮都没抬一下。不是故作淡然,是真的没觉得特别——十年前他拿金曲奖时,单首歌的版权费就比这多,只是那时候的热闹像一团火,烧得人慌;现在这串数字,更像院角的溪水,安安静静地来,他接住就是了。指尖划过“樵夫”两个字,他想起十年前写《青溪谣》的那个晚上,也是在这个堂屋,灯没开,就着月光写的,后来被张捷拿去唱红了,现在每年还有分成,倒成了意外的念想。“山民001”的版税更不用提,《青云问道》印了十年,每次加印林舟都会告诉他,可他从来没记过具体数字,只知道这钱能帮到村里的人,就够了。
他随手把汇款单对折,折痕对齐了纸的边缘,没有一点歪斜。然后伸手拿起桌角那本《青云问道》特装本——封面是深蓝色的绒布,摸上去像天鹅绒,上面的书名是银线烫的,在阳光下泛着细闪,书脊上“作者:山民001”几个字用的是烫金,比银线更亮些。翻开扉页,上面有他去年写的一行小字,用的是小楷:“癸卯年夏,雨歇,晒纸三页,得凉风一阵。”字迹清瘦,却透着劲,和汇款单上的打印体截然不同,倒和院外台阶上那些手稿的行楷有几分神似——只是手稿更放得开,这里更收敛。他把汇款单轻轻夹在扉页里,刚好压在那行小字上,像是给那年的凉风,添了个注脚。
他的注意力很快落在那张便签上。便签纸是浅黄的再生纸,有点糙,边缘还有点毛躁,是林舟习惯用的那种——林舟总说再生纸环保,哪怕现在成不了这习惯。纸上的字迹是黑色的水笔写的,有点潦草,连笔很多,比如“砚辞哥”的“哥”字,最后一笔拉得很长,还带了个小勾,是林舟急着写时的样子。有些地方墨水有点晕,比如“十亿”的“亿”字,右边的“乙”有点模糊,大概是当时手快,笔尖的墨没干。
“砚辞哥,”便签开头的称呼还是老样子,林舟跟着他十年,从助理做到总监,这称呼就没改过,“上周有个影视公司的老板,通过三个朋友找到我,在办公室坐了一下午,开价十亿,想打包买‘山民001’全系列的影视、游戏版权。他说只要你点头,导演、演员随便你定,连后期制作团队都能让你挑,还说可以给你公司股份。我按你以前说的,直接回了,没留余地——你放心,没提你的住处。”
后面还有一段,字迹更挤了点,大概是林舟怕写不下:“另外,村小的陈校长上周五去城里办手续,在我公司楼下碰到了,聊了两句。他说学校的图书馆屋顶漏雨,去年补过一次,今年又漏了,孩子们只能在教室角落看书,新书也快两年没添了。我问了具体数,他说修缮屋顶大概要三十万,买新书(主要是绘本和课外读物)要二十万,一共五十万。我没敢替你做主,先跟你说一声。”
陆砚辞看完,把便签折好,放进衬衫口袋里——贴身的地方,能感觉到纸的温度。他拿起桌角的手机,那是三年前的旧款,屏幕有点小,外壳是手工鞣的黑皮革,上面有个浅痕,是去年砍柴时被树枝划的。解锁时,指纹落在home键上,那上面的指纹印记已经磨得有点浅了,是常年按的缘故。手机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常用的App,银行App在第二页,图标是简单的蓝色,没有多余的装饰。
点开银行App,他手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找到“转账”选项,然后在联系人里翻到“陈校长-村小”——这是去年村小搞助学活动时,陈校长给他的账户,他特意备注了“村小”,怕跟别人弄混。输入金额时,他指尖很稳,“5”“0”“0”“0”“0”“0”,六个数字输得不快,却没半点犹豫,仿佛不是输五十万,是输五块钱。备注栏里,他打了“用于图书馆修缮及新书采购”,每个字都打得认真,没有连笔,甚至检查了一遍,确认没写错“修缮”两个字。
点击“确认转账”的瞬间,手机震了一下,然后跳出“转账处理中”的提示。他没放下手机,就那么握着,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很淡。大概半分钟后,手机“叮”的响了一声,弹出银行的短信:“您尾号xxxx账户于09:15转账支出.00元,收款人陈xx(尾号xxxx),备注:用于图书馆修缮及新书采购。余额xxxxxx.xx元。”
他看了一眼短信,嘴角的弧度比刚才更柔和了些,像被阳光晒化的糖。指尖在屏幕上按了一下,把短信存进了“重要”文件夹——里面还有去年给村小捐电脑的短信、给老人院捐过冬煤的短信,都按时间排得整齐。
此刻,村小的办公室里,陈校长正戴着老花镜批改三年级的语文作业,桌上的搪瓷杯里泡着菊花茶,热气袅袅。他的手机放在作业本旁边,是个旧款智能机,屏幕裂了道缝。突然,手机“叮”的一声响,屏幕亮了起来。陈校长以为是垃圾短信,随手拿起来,扫了一眼屏幕,眼神突然定住了。
“转账收入.00元”——那串“0”像小太阳,晃得他眼睛有点花。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备注栏里“用于图书馆修缮及新书采购”几个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抖了一下,手机差点从手里滑出去,连忙用两只手攥住,声音都有点发颤:“老吴,老吴!你快过来看看!”
隔壁办公桌的吴老师跑过来,凑过来看手机:“咋了陈校?谁给你转钱了?”看清金额时,吴老师也惊得瞪圆了眼睛:“五十万?这……这是陆先生转的吧?上次你跟他提过图书馆的事!”
陈校长点点头,眼眶有点红,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摸了摸,像是在确认不是幻觉:“是啊,是他……这孩子,真是……”话没说完,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开了朵花。
陆砚辞不知道村小的热闹,他把手机放回桌角,重新拿起那把刻刀。刀刃上还沾着点黄杨木的木屑,他用指尖轻轻拂掉,然后继续打磨仙鹤的翅膀。这一次,他的动作更轻了,眼神里也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暖意,像阳光落在刚抽芽的竹上,软乎乎的。
桌角的宣纸还摊着,是早上他用红星净皮宣裁的,每张纸都叠得整齐,只翻开了最上面一张。纸面上是《凡人寻仙录》的半页手稿,墨迹还没完全干,边缘有点浅淡的晕染,是早上的晨露沾了点的缘故。标题“凡人寻仙录”五个字,用的是行楷,“凡”字的撇画刚劲,像山间的竹;“仙”字的竖画飘逸,像云里的风;“录”字的捺画舒展,像溪里的水——这字迹,和夹在《青云问道》里的汇款单旁的小字,和院外晒着的《江湖志·神雕篇》手稿,甚至和十年前他给程砚秋写歌时的曲谱字迹,一模一样,只是少了当年的锋芒,多了如今的温润。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窗棂落在宣纸上,把墨迹照得更亮了,连纸纤维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堂屋里很静,只有刻刀划木头的“沙沙”声,偶尔有蝉鸣从院外飘进来,还有远处村里传来的几声狗叫。陆砚辞坐在圈椅上,握着刻刀,盯着木雕,偶尔抬眼看看那页手稿,眼神专注又平静——仿佛这屋里的巨额版权、外界的喧嚣,都比不上此刻手里的刻刀、纸上的字,还有院外那片慢慢移动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