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的云栖村,被夕阳裹上了层暖得发融的光。天边的云不再是白日的淡白,而是揉进了橘红与金紫,像被谁把盛满宝石的匣子打翻了,碎渣子落满了半边天。余晖不像正午那样刺眼,是软乎乎的,像浸了温水的纱幔,斜斜地铺进陆砚辞的小院——落在青石板上,把石缝里的苔藓染成浅绿;落在竹篱笆上,给牵牛花的花瓣镶了圈金边;落在院角的木雕堆上,让那只未完工的仙鹤木坯,仿佛也沾了点夕阳的暖意。
陆砚辞在院子中央支着个小泥炉,那泥炉是邻村老陶匠亲手捏的,粗陶胎子上留着指印的纹路,表面有细碎的冰裂纹,是用了五年的旧物——每次煮茶前,他都会用布擦一遍,裂纹里的茶渍被擦得发亮,透着点岁月的温。泥炉里放着几块青冈木炭,是去年冬天他在后山劈的,晒干后烧起来没烟,只冒淡淡的热气,还带着点松木香。炉上坐着把扁圆的陶壶,壶身是浅褐色的,壶嘴雕成了竹节的形状,壶把缠着深色的棉绳,是他怕烫手编的——壶里装的是清晨从院角老井里打的山泉水,沉淀了大半天,水底没一点杂质,连水泡都透着清。
小泥炉旁放着张矮木桌,是用老梨木的边角料做的,桌面被茶渍浸成了深棕,边缘还留着当年锯木头时的小缺口。桌上摊着本《江湖志·射雕篇》,书页是米白色的,翻到了“华山论剑”那章,字里行间还夹着片干了的银杏叶——是去年秋天从后山捡的,叶脉清晰,像给文字加了层浅黄的注脚。书页中间,压着张边缘泛着浅黄的旧照片,照片的 corners 有点卷,是被反复翻看后留下的痕迹。
陆砚辞蹲在炉边,手里拿着根细铁钎,偶尔拨一下炉里的炭——铁钎是他用旧钢筋磨的,顶端弯成了小钩,刚好能勾住木炭。他的目光落在陶壶上,看着壶身慢慢蒙上一层薄汗,壶嘴开始飘出细细的白汽,像刚睡醒的云,慢悠悠地往上飘,碰到院顶的竹棚,又轻轻散开来,落在他的灰衬衫上,留下点微凉的湿。
直到白汽越来越密,他才直起身,伸手拿起桌上的旧照片。照片比手掌略小,是十年前的颁奖典礼后台拍的——那是陆砚辞拿“年度文娱教父”的晚上,也是程砚秋刚得最佳新人的那年。照片里的陆砚辞比现在清瘦些,穿着件黑色西装,领口别着枚银色的竹叶胸针,是程砚秋当天早上送他的,胸针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亮片;他的头发比现在短,额前的碎发被发胶固定住,眼神里还带着点没褪尽的锋芒,却对着镜头弯了嘴角。
程砚秋站在他左边,穿米白色的纱质礼服,裙摆上沾着点香槟渍——是后台有人碰倒了酒杯溅到的,她当时还笑着说“这样更特别”;她的头发挽成了低髻,发间别着朵珍珠花,手里攥着刚领的最佳新人奖杯,杯身的金属光泽里,还映着后台的串灯,亮闪闪的。背景里满是热闹:角落里的刘华正靠在墙边和工作人员说话,手里拿着瓶矿泉水;远处的赵本山举着个搪瓷杯,杯身上印着“春晚留念”,正朝着镜头的方向笑;还有几个穿着礼服的明星在互相递名片,人影憧憧里,连空气都透着喧嚣的暖意——和眼下这只有蝉鸣、炊烟的小院,像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陆砚辞的指尖刚碰到照片,桌上的收音机就“咔嗒”一声,自动切换到了晚间文娱访谈节目——这是他去年调的定时,每天六点半,会自动播放这个频道,算是给安静的傍晚添点“声响”。收音机的外壳是胡桃木的,旋钮处的铜片已经氧化成了暗金色,此刻里面传出的女声,熟悉得让他指尖顿了顿。
是程砚秋的声音。比十年前沉了些,像加了层薄纱,少了当年的跳脱清亮,多了点藏在字缝里的软,却依旧带着辨识度——尾音处轻轻往上挑,像羽毛拂过心尖。“……《风过流年》上映后,我看了不少影评,说节奏慢,说故事老套。其实我倒觉得,不是故事老,是现在的人太急了,连等一段情绪发酵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声音顿了顿,电波里传来轻微的翻页声,“说实在的,我有时候挺怀念十年前的日子。那时候圈子没这么浮躁,拍《青溪月》的时候,我们在山里住了三个月,没有热搜要冲,没有数据要刷,每天就琢磨剧本,晚上围着火炉唱歌。那时候有好剧本,有能唱进心里的歌,还有……能坐下来聊一整夜的朋友。”
主持人的声音带着点试探的温和,像怕碰碎什么:“砚秋姐提到的朋友,我记得您去年在慈善晚宴上提过一次——您说十年前有位朋友,在您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您一把,甚至可以说是‘救’了您。现在过了这么久,方便跟我们透露一下这位朋友是谁吗?观众们都好奇了好几年了。”
收音机里忽然静了下来,只有电波里的细微杂音,像风吹过旧电线,沙沙的。陆砚辞握着照片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腹碰到程砚秋礼服上的亮片痕迹,那是照片印刷时留下的凸起,却让他想起十年前那个晚上——程砚秋因为抑郁想不开,站在公寓的阳台上,是他冲过去把人拉下来,抱着她说“你的歌还没唱够,你的故事还没讲完”。那时候她哭着说“没人懂我”,他说“我懂”。
过了大概三秒,程砚秋的声音才重新传出来,比刚才更轻,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像怕念错一个字:“他……他现在应该只想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她又顿了顿,语气里添了点郑重,像在对着空气承诺,“我不能,也不应该去打扰他。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剩下的,该我自己走。”
陆砚辞静静地听着,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在陶壶嘴飘出的白汽上——那白汽已经变得浓密,裹着壶身,把浅褐的陶色晕成了深棕。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程砚秋的笑脸,从她的眉眼摸到她攥着奖杯的手指,动作轻得像怕碰掉附着在照片上的时光,连呼吸都放得缓了。照片边缘的黄渍蹭过指尖,带着点旧纸张特有的霉味,却让他想起当年后台的香槟香,程砚秋身上的栀子花香,还有颁奖礼现场的烟火气。
片刻后,他把照片轻轻合起,重新夹回《江湖志》的书页里——这次夹得深了些,刚好落在“郭靖守襄阳”那页,照片的边缘贴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字迹,像是给那段过往,找了个安静的归处。
这时,陶壶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是水开了。陆砚辞起身,拿起壶盖,白汽“呼”地涌出来,带着山泉水的清甜,混着木炭的木香,在小院里漫开。他把壶里的热水倒进旁边的粗瓷碗里,涮了涮壶嘴,再重新注满水,盖上壶盖,等着茶汤煮出来——他煮的是后山采的野茶,没炒过,只晒了晒,喝起来有股草木的清苦,却回甘很长。
大概五分钟后,他掀开壶盖,茶汤已经变成了浅黄绿色,清亮得能看见壶底的茶叶。他拿起桌上的粗瓷杯——杯身是浅灰的,杯沿有个小缺口,是去年刻木雕时不小心碰的——把茶汤慢慢倒进去,茶汤顺着壶嘴流出来,像细线,落在杯里,泛起细小的涟漪,茶香随着热气飘得更远了。
他端着茶杯,走到院门口的木门边,倚在门框上。门框是老松木的,被夕阳晒得暖乎乎的,靠上去很舒服。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青山,那些山在暮色里渐渐变了颜色——山尖先染了墨,然后是山腰,只剩下山脚下的竹林,还留着点夕阳的暖绿,像被暮色慢慢吞掉的光斑。远处的村子里,传来邻居张婶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带着点烟火气的亮;院角的土鸡已经自觉地钻进了竹编的鸡笼,最后一只母鸡还回头看了看他,才缩进去,笼门没关,却没一只鸡往外跑。
隔壁王大叔家的屋顶上,炊烟正袅袅地升起来,是浅灰色的,混着柴火的味道,慢慢融进渐深的暮色里。小院里静得很,只有风吹过竹篱笆的“沙沙”声,陶壶里茶汤偶尔的“咕嘟”声,还有他手里茶杯轻轻碰着门框的“嗒嗒”声。
可这份静,很快被收音机里的喧嚣打破——访谈结束了,接着是文娱快讯,女主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据知情人士透露,某顶流小花与已婚导演深夜同回酒店,工作室回应称‘只是讨论剧本’,但网友扒出两人同款项链……”后面又跟着“某男星新剧播放量破三十亿,却被质疑数据造假,平台紧急下架播放量统计页面……”
尖锐的声音从胡桃木收音机里钻出来,和小院的静谧形成了刺目的对比——像在一幅淡墨山水画上,突然泼了勺浓油。陆砚辞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指尖轻轻按了下收音机的音量键,声音小了些,却没完全关掉。他不是喜欢听这些,只是偶尔需要这“尘世的杂音”提醒自己,现在的平静有多难得。
他喝了口茶,茶汤已经凉了些,清苦的味道更淡了,回甘却更明显,像十年前的日子——热闹里藏着身不由己的累,现在的平静里,却裹着踏实的暖。他望着远处已经快要看不清轮廓的青山,指尖无意识地攥了下杯沿,粗瓷的边缘硌着掌心,那点微痛让他回神。目光里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像早就知道,这样的平静不会一直持续——就像泥炉里的炭,总会烧尽;壶里的茶,总会凉透。
这份他坚守了十年的安宁,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弦已经绷得够紧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外力——或许是下周要来的综艺剧组,或许是某份没拦住的曝光,就能让这弦骤然断开,把他重新拉回那个他曾逃离的世界。
他又喝了口茶,把空杯轻轻放在门框上。夕阳最后一点光落在他的灰衬衫上,像给衣角镶了圈金边,然后慢慢沉了下去,暮色彻底笼罩了小院。收音机里的喧嚣还在继续,可他的目光,却重新落回了院角那只未完工的仙鹤木雕上,眼神里没了刚才的怅惘,只剩下平静——像在等,也像在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