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栖村的晨雾总裹着股稻穗的清甜,像一层软绒绒的纱,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又带着点土地的湿润。天刚蒙蒙亮时,雾就漫过田埂,把青绿的稻苗、爬满藤蔓的竹篱笆都晕成了淡青色,连空气里都飘着细碎的水汽,吸一口,满是山野的干净。
林舟的手机在木桌上震动时,雾还没散透。屏幕亮起来的光穿透雾色,映出收件箱里密密麻麻的未读邮件——主题栏全是加粗的“诚邀”“紧急”,红色的未读提示像小旗子一样扎眼。发件方从《中国文化报》的官方邮箱,到行业顶刊《影视产业观察》的主编账号,甚至还有央视文化频道的专属邀约,每一封的落款都盖着鲜红的印章,油墨厚重,透着不容拒绝的郑重,仿佛能从屏幕里闻见纸张的油墨香。
办公桌上的邀请函堆得更高,最上面那封是烫金的硬壳封面,指尖碰上去能感觉到凸起的纹路,像在摸一块精致的金属。“年度影响力人物专访”几个字用的是24K金箔,在晨雾里都泛着冷硬的光,像块沉甸甸的冰,晃得人眼晕。旁边那封印着国徽的,封蜡是深红色,像凝固的血,拆封条上“国家级媒体联合发起”的字样用的是宋体,一笔一划都透着威严。里面附的行程表密密麻麻,连北京国际会议中心专访厅的座位排布、全网同步直播的每一个时间节点,甚至化妆师的擅长风格、服装师准备的三套定制西装款式都列得清清楚楚。林舟指尖划过“拟邀嘉宾:陆砚辞(内容变革领军者)”的字样,指腹蹭过纸面,粗糙的纸纤维蹭得指尖发痒,他忍不住又摸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这沉甸甸的荣誉不是雾里的幻觉。
陆砚辞的名字,早就是行业里绕不开的“现象级符号”。《焚天武帝》的五亿预告片播放量,让古装剧行业重新定义“期待值”——以前总有人说“古装剧只要流量就够了”,可这部剧的预告片里,连配角的衣袂纹路都透着考据的认真,让资本第一次主动为“细节”买单;《山海谣》十五亿播放带起的“山水国潮风”,让音乐圈多了群沉心做传统配器的创作者,原本被束之高阁的竹笛、古筝,忽然成了年轻音乐人手里的“宝贝”;《爱情公寓》二十亿票房加8.5分口碑,更是把“情怀电影”从“圈钱标签”拉回了“品质标杆”的行列,多少观众走出影院时说“这不是消费青春,是真的在跟青春告别”。
媒体们挤破头想采访他,不是为了八卦,是想让他站在聚光灯下,把“内容优先”的理念变成行业圣经——毕竟,能同时在影视、音乐、综艺三个领域掀翻旧规则,还能让资本主动向“优质内容”低头的人,这十年里只有他一个。
林舟抱着这摞邀请函走进书房时,陆砚辞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藤椅是老物件,扶手上还留着细密的纹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是村小的课程表,边缘被摸得卷了边,像片干枯的叶子,用红笔圈住的“周四下午:故事课”旁边,还写着小字“带红铅笔,帮孩子们改故事”,字迹温软,和平时签合同的工整截然不同。听到脚步声,陆砚辞抬起头,目光从课程表上移开,落在那堆金灿灿的邀请函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像在看一堆刚从田埂上捡来的稻草,连眉峰都没动一下。
“砚辞,你看这些——”林舟把邀请函放在书桌中央,指尖点了点那封印着国徽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指节都捏得泛白,“国家级媒体联合搞的‘年度影响力人物’专访,今年整个行业就这一个名额!多少制片人、导演盯着,主办方说‘只认你’,连流程都为你改了。他们想让你聊聊‘内容变革’,再给年轻创作者提提建议,直播覆盖近十亿用户,这可是让你的理念传到二三线城市、甚至县城小工作室的好机会!那些孩子似的创作者,就等着你的话撑下去呢!”
陆砚辞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邀请函上的烫金纹路,那触感滑而冷,像冬天里结了冰的河面,连指尖都透着凉。他翻开邀请函内页,看到“专访主题:陆砚辞与他的内容革命”“直播平台:央视影音、腾讯视频等全网同步”的字样时,指尖顿了顿,指腹在“革命”两个字上轻轻蹭了蹭,随即又轻轻合上书,推到书桌边缘——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易碎品,又像只是在整理桌上散落的纸片,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帮我婉拒了吧,林舟。”他的语气平静得像云栖村刚解冻的溪水,没有丝毫犹豫,连眼角的细纹都没动一下,“我想说的话,早就藏在《山海谣》的竹笛里了——你听那笛声,有云栖村清晨的风,有稻田里稻穗碰撞的响,还有村口老槐树的影子,我想告诉大家‘音乐不用炫技,把心里的东西唱出来就好’;也藏在《焚天武帝》的剧本里,主角不是天生的英雄,是在困境里守住初心的普通人,他会怕、会疼,却还是会选对的路,这就是我想对创作者说的‘内容底色’;甚至藏在《爱情公寓》的彩蛋里,那些关于青春的遗憾与圆满,没有狗血的反转,只有真诚的告别,是想告诉观众‘情怀不是消费,是隔着时光的共鸣’。对着镜头把这些话再重复一遍,讲些空洞的‘方法论’,把真诚的东西变成套路,没有意义。”
林舟急了,往前凑了半步,双手撑在桌沿上,指节都泛了白,声音里带着点急切的颤音:“可这不一样!你在云栖村做事,只能影响身边的孩子、村民,撑死了不过几十个人!但这次专访不一样,你的话能传到二三线城市的小创作者耳朵里,能让县城里的小编剧、酒吧里的独立音乐人知道‘做好内容真的能被看见’,这比你守着云栖村影响大多了!”
陆砚辞看着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轻轻皱起,像春风拂过湖面的涟漪,带着点温温的软。他指尖轻轻点了点书桌一角——那里放着本巴掌大的聘书,不是铜版纸,是粗糙的牛皮纸,边缘还留着裁剪的毛边,摸上去能感觉到纸纤维的纹路。封面上用毛笔写的“云栖村小校外辅导员”几个字,笔画里带着村长的憨厚,有些地方墨重了,有些地方又轻了,却透着十足的认真。下面是村长的签名,再往下,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妞妞、石头、小雨……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小图案,妞妞画了只三条腿的小狗(是她家的阿福,少画了一条腿),石头画了头黄牛(牛角画得像小树苗),小雨画了朵小野花(花瓣是圆的,像颗小扣子)。
“林舟,你看这个。”他拿起聘书,指尖在“校外辅导员”几个字上轻轻摩挲,牛皮纸的纤维蹭得指尖发痒,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像是还留着孩子们递过来时的温度,“前几天村长带着孩子们来送的,妞妞攥着我的衣角,小手暖暖的,仰着头说‘陆叔叔,你能不能教我们写故事呀?我想写阿福怎么帮我叼拖鞋,它昨天把拖鞋叼到我床上了,好可爱’。你说的‘成千上万的创作者’是很重要,可我看不见他们,不知道我的话能不能真的帮到他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因为我的一句话就坚持下去;但妞妞、石头就在眼前,我蹲在教室里,听小石头结结巴巴地讲他家黄牛怎么犁地,帮他把‘黄牛犁地’改成‘黄牛累了会用湿眼睛看我’,就能立刻看到他眼睛亮起来——那亮光是真的,像星星落在了他眼里,这种踏实,是对着镜头喊话给不了的。”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晨雾已经散了些,能看到村小的方向飘着一缕淡蓝色的炊烟,细细的,像根棉线,是王老师在煮早饭,偶尔还能听到孩子们晨读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床前明月光”混着鸟鸣,飘进书房里,软乎乎的。“我做内容的初心,从来不是‘影响更多人’,是‘让每个被故事打动的人,都能感受到一点真诚的温度’。以前我用作品传递这份温度,隔着屏幕、隔着耳机,不知道对方有没有接收到;现在我能直接把它递给孩子们——帮小石头把黄牛写得更可爱,听妞妞讲阿福的糗事,甚至只是帮他们捡掉在地上的铅笔,这些事小到上不了热搜,不会被媒体报道,却能让我晚上躺在床上时,心里踏踏实实的,没有一点空落落的感觉。这才是我想做的事。”
林舟看着他手里的牛皮纸聘书,又看了看桌上那些闪着金箔光的邀请函,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注意到聘书的边角有个小小的牙印,是妞妞送的时候不小心咬到的,牙印浅浅的,还留着点孩子口水的痕迹,干了之后泛着淡淡的白;而那些邀请函上的金箔,连一丝划痕都没有,亮得刺眼,却透着股冰冷的距离感——可陆砚辞的指尖,却一直停在那个牙印上,眼神里的温柔,像春日里的阳光,是看邀请函时从未有过的。
陆砚辞把聘书轻轻放在书桌正中央,压过了那些邀请函的光芒,像是在宣告什么,又像是只是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回了该放的地方。他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牛仔外套——不是什么名牌,是去年在村口小卖部买的,洗得发白的袖口上,还沾着昨天帮孩子们修黑板时蹭的粉笔灰(是白色的,还有点蓝色的痕迹,是小雨画错了用的蓝粉笔,擦不掉,就那么沾着)。“走吧,今天周四,该去上故事课了——小石头昨天跟我说,他画了他家黄牛,要给我看。”
他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地踏过院子里的石板路,石板缝里还留着晨雾的湿痕,踩上去有点滑,他却像没在意似的。他的影子落在后面那堆邀请函上,长长的,像一道无声的分界线,把冷的荣誉和暖的生活隔开。阳光慢慢爬上来,把他的牛仔外套染成了暖黄色,连衣角的粉笔灰都透着点光;而书房里的邀请函,在晨光里依旧闪着冷光,却再也吸引不了任何人的目光,像堆被遗忘的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