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门的山门前,云雾比往日浓稠了数倍,如同一缸被搅浑的牛乳,沉甸甸地压在黛色的山峦间,连呼吸都似能吸入湿冷的雾气,沁得鼻腔发寒。云雾低得仿佛触手可及,缠绕在山门的青石板阶上,漫过庭院的竹篱笆,将远处的亭台楼阁晕染成模糊的剪影。庭院里的翠竹挺拔如剑,却被风拂得竹叶簌簌作响,叶尖凝聚的露珠顺着叶脉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声响在寂静的山门前格外清晰,带着几分深秋的萧瑟,与往日云雾中透着的生机盎然截然不同。
罗恩正站在庭院中央,低头整理着一个半旧的粗麻布行囊。布包的边缘已磨出细密的毛边,是他下山抗寇时常用的那一个,里面只简单叠着两件洗得发白的素色长衫,衣角处还沾着一点未洗净的褐色泥渍——那是上次在东北山林里与寇邪缠斗时蹭上的。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行囊侧袋里的物件,那是一枚玄铁铸就的三一门传讯令牌,令牌表面刻着繁复的符文,此刻在云雾中泛着淡淡的乌光,冰凉的触感透过粗麻布传来,像是在提醒他身后的后盾。他刚与左若童在廊下作别,指尖最后按了按行囊,确认稳妥,便转身准备踏下那被云雾浸得湿润的石阶,奔赴那片冥冥中风暴凝聚的天地。
左若童站在雕花廊下,身后是朱红色的廊柱,柱上缠着几缕枯藤。他身着一袭深蓝色的云锦道袍,道袍领口与袖口绣着的银色太极纹样,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根银线都细密紧实,转动间似有阴阳流转的虚影。他左手自然垂落,右手轻轻捋着颔下的三缕长须,目光落在罗恩的背影上,眼神里既有对晚辈的期许,又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担忧——他虽不知罗恩此行具体要面对什么,却能感知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凶险。正要开口再说几句叮嘱,比如让他务必谨慎,若遇危机第一时间传讯,指尖捋须的动作却蓦地一顿,原本平和的目光骤然收紧,望向了东南方向的天际。
“嗯?”
几乎在左若童察觉异样的同一瞬间,罗恩也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侧头,目光穿透眼前的浓雾,望向天际——一道微弱却异常精纯的金光,正从东南方向的云层深处快速逼近。那金光不似烈日般耀眼,却带着龙虎山独有的金光咒气息,纯净得如同淬过火的精金,凝练而锐利,在阴沉如墨的天幕下,像一颗划破暗夜的流星,轨迹清晰,速度极快,穿过云层时,竟将厚重的雾气撕开一道短暂的缝隙,漏下一缕稀薄的天光。
两人对视一眼,罗恩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此时龙虎山传讯,必是有紧急之事;左若童眸底则藏着几分警惕,他微微颔首,示意罗恩稍作等候,目光重新锁定那道逼近的金光。不过瞬息之间,那道金光便已冲破云雾,临近三一门山门,众人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并非什么厉害法器,而是一只由纯粹金光咒力凝聚而成的符鸟。
这符鸟通体由淡金色的咒力编织而成,形似信鸽,却比寻常信鸽更显灵动。它的羽毛每一根都由细小的符文串联而成,纹路清晰如真羽,翅膀展开时,符文流转着淡淡的金光,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颤动;每一次扇动翅膀,都会洒下点点细碎的金屑,那些金屑在空中缓缓飘落,触碰到空气便化作细微的咒力波动,消散无踪。它飞行的姿态极为精准,像是被赋予了灵性,临近三一门山门前的防御阵法时,翅膀微微一振,身形灵巧地侧身,避开了阵法外围的符光屏障,如同一只穿梭林间的灵雀,径直穿过庭院上空,在廊下众人的注视下,稳稳地落在了左若童面前的青石板阶上。
落地的瞬间,符鸟的翅膀轻轻收拢,口中叼着的一卷淡黄色信纸缓缓掉落,落在石阶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嗒”响。随后,它的身形便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从翅膀尖开始,化作点点金色的光屑,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缓缓融入潮湿的空气中,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精纯咒力气息,在廊下萦绕片刻,证明它曾带着龙虎山的讯息而来。
守在山门左侧的一名三一门弟子,身着青色劲装,腰间悬着短刃,见状连忙快步上前。他脚步轻快却不慌乱,弯腰时动作恭敬,双手轻轻拾起那卷信纸,生怕不慎损坏——他虽未修习过符术,却也知道这龙虎山符鸟传讯的重要性。捧着信纸的双手微微绷紧,快步走到左若童面前,躬身低头,声音带着几分紧张与恭敬:“门长,是龙虎山的符鸟传讯,信在此!”
左若童缓缓抬手,接过信纸。指腹刚触碰到纸面,便感受到一股温润的符力——那是龙虎山特制的符纸,材质坚韧如老皮革,却又带着纸张的轻薄,表面泛着淡淡的乳白色符力光泽,光泽如同流水般缓缓流动,并非静止。信纸边缘用朱砂画着一圈细密的防伪符文,是龙虎山独有的“天师印纹”,每一道纹路都扭曲如蛇,末端带着细小的弯钩,在天光下泛着淡淡的红芒,确保信件在传递过程中不会被轻易篡改或偷看。他指尖轻轻摩挲着符纸,抬头望向廊下的罗恩,语气比刚才凝重了几分:“看来,龙虎山那边,也察觉到了异样,这传讯来得正好,却不知是福是祸。”
罗恩闻言,停下了踏向石阶的脚步,转身朝着廊下走去。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青石板的缝隙间,长衫的衣角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带着几分从容,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待他走到左若童身侧,左若童才缓缓展开信纸——展开时,符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是符力与空气摩擦的声响。只见纸上的字迹笔力沉稳,墨色均匀,笔画之间透着一股浩然正气,正是龙虎山天师张静清的亲笔。
左若童逐字逐句地读着,原本平和的脸色渐渐发生变化:起初只是眉头微蹙,读到中途时,瞳孔微微收缩,握着信纸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呼吸都比刚才沉重了几分。信纸的边缘被他捏出一道浅浅的褶皱,可见信中内容给他带来的冲击。
站在一旁的罗恩虽未凑上前去细看,却能从左若童的神色变化中清晰感知到信中内容的不寻常。他静静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左若童手中的信纸上,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此时龙虎山传讯,必与异人界的异动有关,或许还会牵扯到那个他一直留意的名字。待左若童读完,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才轻声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左门长,信中所言何事?看您神色,恐怕事情不简单。”
左若童将信纸递向罗恩,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连语气都比刚才低沉了些:“你自己看看吧,龙虎山近来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张静清天师在信中提及的事,恐怕会让这场风波,更加棘手。”
罗恩接过信纸,指尖轻轻捏着信纸的边缘,目光落在那些沉稳的字迹上。张静清在信中开篇便直言,近来龙虎山上下都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山门前的“先天八卦阵”夜夜都有微弱的异动,阵眼处的杏黄旗无风自动;弟子们修行时,常常心神不宁,连平日里最沉稳的长老,打坐时都频频走火入魔。虽表面上依旧平静,可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紧接着,张静清话锋一转,语气愈发凝重,提及了门下几位最优秀的年轻弟子——首当其冲的便是张怀义。信中写道,张怀义是天师府百年难遇的天才,向来沉稳内敛,修行刻苦,每日天不亮便去演武场练拳,深夜才归静室,从未有过半分懈怠。可近段时间,他却频频借故下山:有时说是去山下的集镇采购炼丹所需的草药,可归来时却两手空空;有时又说是去附近的三清山历练,可三清山的守山弟子却说从未见过他的身影。更让张静清警惕的是,张怀义每次归山时,都已是深夜,身上的道袍沾着泥土与草屑,眉宇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周身的炁也变得紊乱不堪,像是经历过一场激烈却又不愿声张的争斗,回到静室后便闭门不出,连他这个师父前去询问,都只以“修行遇瓶颈,需静心调理”为由搪塞过去。
除了张怀义,田晋中也出现了类似的异常。信中说,田晋中性子温和,待人宽厚,平日最是遵守门规,极少单独下山,连师兄弟约他去山下喝茶,都常常以“修行要紧”婉拒。可近来,他却常常在深夜悄然离山——张静清曾在凌晨时分,偶然看到田晋中从后山的小路匆匆返回,身上带着露水与晨雾的湿气,头发有些凌乱,鞋上沾着不知名的红泥。归山后,田晋中便一头扎进自己的静室,紧闭房门,连师兄弟找他请教“金光咒”的修炼诀窍,都被他隔着门板以“近日心神不宁,恐误人子弟”为由拒绝。更让张静清不安的是,他曾在田晋中归山时,暗中观察过他的炁息,发现其原本纯粹的金光咒炁中,竟夹杂着一丝极淡却异常陌生的气息——那气息既不属于龙虎山,也不属于武当、昆仑等名门正派,更不似散修的驳杂炁息,倒像是某种隐秘传承的功法,这让他不得不怀疑,田晋中或许在暗中接触什么人,或是参与了什么不能为外人知晓的隐秘之事。
张静清在信中语气沉重地表示,张怀义、田晋中这些年轻弟子,皆是龙虎山未来的希望,也是整个异人界的翘楚,他们的天赋与心性,本应成为守护正道的中坚力量,如今却接连出现异常动向,绝非偶然。他猜测,这些弟子或许是被卷入了某个巨大的漩涡,或是在暗中谋划着一件足以颠覆异人界现有格局的大事。最后,他特意用朱砂笔在信末加重了语气,提醒左若童与罗恩:务必格外留意这些年轻翘楚的行踪,他们的一举一动,极有可能与即将席卷整个异人界的风波紧密相连,甚至可能成为这场风波的关键导火索,若不加以关注,恐怕会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罗恩逐字逐句地读完信上的内容,指尖轻轻摩挲着信纸边缘,那处已被左若童捏出淡淡的褶皱。庭院中的风似乎更冷了些,吹得廊下悬挂的灯笼微微晃动,灯笼的光影在青石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如同此刻异人界错综复杂、迷雾重重的局势。他的神色也变得愈发凝重,眸底的平静被一层深沉的思索取代。
“张怀义……果然。”罗恩心中暗道,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与惋惜。其实早在之前留意到异人界暗流涌动,听到关于“年轻异人异动”的传闻时,他便曾猜测过张怀义的动向——这位日后会成为“三十六贼”核心人物之一、创下“炁体源流”的天才,以其心性与天赋,绝不可能在这场搅动整个异人界的风波中置身事外。如今,天师府的这封传讯,恰好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让那原本模糊不清、只存在于记忆中的“三十六贼”结义事件的轮廓,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画面:张怀义趁着深夜,避开师门的耳目,从后山小路悄悄下山,与其他门派的年轻弟子在隐秘的破庙或山林中会面;田晋中则带着一身陌生的炁息,清晨匆匆归山,将自己关在静室中,反复琢磨着暗中习得的功法。他们或许是被某种共同的理想所吸引,或许是为了追寻一种超越门派束缚的“大道”,又或许是被无根生那套“打破枷锁、追求至诚”的理念所蛊惑,才会如此小心翼翼地隐藏行踪,在暗中秘密谋划。可他们未必知晓,自己即将踏入的,是一个由无根生精心编织的凶险棋局,而这场看似热血的结义,最终会给他们自己、给各自的门派,甚至给整个异人界,带来怎样毁灭性的灾难——背叛、追杀、门派覆灭,无数鲜血与牺牲,都将源于此刻的隐秘谋划。
左若童看着罗恩凝重的神色,知道他心中必有诸多思绪,便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担忧:“张怀义与田晋中,皆是天赋异禀的好苗子。张怀义的金光咒已练至‘圆融’之境,田晋中的‘静心术’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若是真的卷入这场风波,走错了路,恐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话中的担忧与惋惜不言而喻。这些年轻弟子,就像初升的朝阳,带着蓬勃的生机与无限的可能,承载着门派的未来与正道的希望,若是在这场风波中折损,或是走上歧途,不仅对龙虎山是巨大的损失,对整个坚守正道的异人界而言,都是难以弥补的遗憾。
罗恩缓缓收起信纸,将其仔细叠好,递还给左若童。他的目光望向东南方向——那是龙虎山所在的方位,此刻那里的云层想必也如三一门这般厚重,将整座龙虎山笼罩在迷雾之中,连天光都难以穿透。他深吸一口气,吸入的湿冷空气让胸腔微微发沉,却也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波澜。他转头望向左若童,语气沉稳而坚定:“左门长,天师府的这封传讯,虽让局势更加复杂,却也给了我们关键的线索。这些年轻弟子的动向,必须密切关注——他们既是风波的导火索,或许,也会成为我们破解这场危机的关键。接下来,我们得想办法联系龙虎山,互通消息,务必摸清他们暗中接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