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了无根生那如深潭般幽邃、藏着千回百转深意的目光,罗恩毅然踏前一步。他周身的衣袍还残留着方才厮杀时溅落的暗红血污与褐色尘土,几处被兵刃划破的裂口在夜风中微微颤动;肩头那道浅浅的伤口虽已用粗麻布仔细包扎,却仍随着他挺直脊背的动作微微绷紧,隐约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刺痛。他目光如炬,如同两簇燃着的星火,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或惊惶、或迷茫、或强作镇定的面孔——有人下意识地垂着眼帘,有人攥着拳头硬撑,还有人偷偷打量着旁人的神色,而罗恩的声音,沉凝如淬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如同钟鸣般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今夜你我聚于这山谷之中,义结金兰,兄弟间的情谊或许赤诚不假,但你们可知,此举早已如尖刀般,触犯了江湖各大门派刻在骨子里的禁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头,震得人耳膜发颤,“‘三十六贼’聚义,牵扯正邪两道,这里面,既有出身名门正派、受师门恩养多年的弟子,也有行走江湖、被正道视作‘异类’的侠士——一旦这消息走漏分毫,等待你们的,绝不会是单打独斗的挑衅,而是各大门派放下成见、联手围剿的无休无止的追杀!”
罗恩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扫过那些脸色骤变的面孔,语气又沉了几分:“到那时,师门会视你们为‘叛逆’,将你们逐出师门,甚至派人亲自动手清理门户;亲友会因惧怕牵连,对你们避之不及,连家门都不敢让你们踏入;整个江湖,从繁华城镇到偏远山寨,再无你们半分容身之地!你们以为,方才那场袭击,真的只是偶然吗?那不过是个开始!”
他刻意顿了顿,任由话语中的寒意像藤蔓般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目光在人群中缓缓逡巡——有人的嘴唇已经开始发白,有人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还有人强装镇定,却攥紧了衣角。罗恩刻意放慢语速,让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彻底沉淀在众人的心底:“听我一言,趁现在消息尚未完全传开,我们的踪迹也尚未被各大门派锁定,你们各自散去——或隐姓埋名,躲入市井乡野,做个寻常百姓;或寻一处与自己无甚牵扯、又足够可靠的大派庇护,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可若是执意同行,‘三十六贼’这四个字,便会成为贴在你们额头的催命符,目标太过显着,迟早会引来铺天盖地的追兵,落个身死道消的灭顶之灾!”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沉寂的山谷,原本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压抑沉寂被彻底打破!各种情绪如同翻涌的潮水,在人群中交织碰撞、激荡不休——有人面露极致的恐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下的碎石被踩得咯吱作响;有人眉头紧锁,眼中满是质疑,嘴唇动了动却迟迟没有开口;有人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脸上写满不甘,仿佛在与自己的本心较劲;还有人涨红了脸,脖颈间的青筋微微凸起,隐隐透着被冒犯的愤怒。
“胡说八道!” 一道尖锐得如同裂帛的声音率先打破混乱,正是之前屡次质疑罗恩的周奎。他从人群中猛地挤出来,颧骨因过度激动而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罗恩,仿佛要将他看穿,“我们兄弟聚在一起,义结金兰,为的是共探武道大道,为的是打破正邪的偏见,何错之有?各大门派容不下我们,难道我们就要像丧家之犬般畏缩退让?罗兄,我看你莫不是被方才那场袭击吓破了胆,才说出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懦夫之语!” 他身后,几名同样对无根生理念奉若圭臬的结义者也纷纷上前一步,脸上满是不屑与鄙夷,有人甚至低声嘀咕:“就是,还亏得方才我们谢他救命,原来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人群另一侧,一个瘦弱的年轻身影正瑟瑟发抖,如同寒风中的枯叶。他名叫苏小川,是“三十六贼”中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过十六七岁,出身于一个二流门派“清风门”,此次来结义,本就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懵懂热血,想着能和一群“英雄好汉”共闯江湖。此刻听到罗恩的话,他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双手紧紧绞着衣角,指腹都因用力而掐进了布料里,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师门……我师父他老人家最看重门规,最恨弟子与邪道为伍……若是知道我和这么多人结义,尤其是这里面还有不少被正道称作‘邪徒’的人……他一定会震怒,一定会逐我出师门的!” 他越说越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晶莹的泪珠顺着沾满尘土的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我……我不想被逐出师门,我还想回去给师父请安,还想练他教我的清风剑……” 说着,他竟忍不住抽噎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看得周围几人心头发酸。
“小川,你别慌!” 阮涛连忙走上前,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拍了拍苏小川的肩膀,试图安抚他。可他自己的脸色也并不好看,左臂的伤口被动作牵扯,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头的碎发。罗恩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巨石,死死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他转头看向罗恩,眼神中满是挣扎与犹豫:“罗兄,你说的话,或许并非危言耸听,可我们既已对天起誓,义结金兰,便是过命的兄弟,怎能因一时的凶险就说散就散?这若是传出去,江湖人该如何看我们?再者,即便我们真的散去,各大门派若真要追查‘三十六贼’的下落,凭着我们身上的功夫、过往的踪迹,又能躲到哪里去?恐怕不过是从明处的危险,换成暗处的惶惶不可终日罢了!” 他的话如同一块石子,激起了更多人的共鸣,人群中响起一阵低低的附和声,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还有些人,自始至终都没说话,只是将焦灼的目光投向了始终静立在一旁的无根生,眼神中满是依赖与期盼,仿佛他就是黑暗中的唯一光源。一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结义者率先上前一步,对着无根生深深抱拳,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无根生大哥!我们这些人,都是冲着你的名头、信你的理念才来结义的!如今罗兄把话说得这么凶险,我们心里乱得像一团麻,实在拿不定主意!你快给我们拿个主意,我们到底该怎么办?是散,还是留?” 随着他开口,越来越多的人将目光聚焦在无根生身上,有人往前凑了凑,有人伸长了脖子,仿佛他的一句话,就能像定海神针般,稳住所有人摇摆不定的心,决定他们未来的命运。
而无根生,依旧沉默着。他静立在篝火旁的阴影里,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在夜风中微微晃动,衣角扫过地面的草屑,却没有留下半分痕迹。他既没有回应众人眼中的期盼,也没有反驳罗恩那带着警示意味的话语,只是如同一个最冷静的旁观者,甚至像是俯瞰众生的局外人。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夜幕下的寒星,又似古井无波,缓缓掠过每一张因恐惧、犹豫、愤怒而扭曲的面孔——他看到了周奎的偏执,看到了苏小川的怯懦,看到了阮涛的挣扎,也看到了众人眼底深处那抹对未来的茫然。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眼前这一切混乱与抉择,都只是一场早已在他预料之中的戏,而他,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些人在巨大的压力与命运的岔路口前,最真实的反应与最终的选择。偶尔,他的目光会在罗恩身上短暂停留一瞬,那眼神里依旧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意,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印证什么,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仿佛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夜风卷着篝火的余烬,在众人脚边打着旋,暗红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着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空气中,除了残留的血腥气,似乎又多了一层无形的张力,将每个人都裹挟其中——一场关于生死、关于情谊、关于信仰的抉择,正悄然摆在“三十六贼”的面前,而无根生的沉默,罗恩的警示,还有众人心中的挣扎,让这山谷中的夜晚,愈发显得压抑而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