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门山门前的青石路浸在晨雾里,晨露凝在石板的纹路间,被往来访客的布鞋碾出细碎的湿痕。挑着药筐的农户、背着行囊的散修、牵着马匹的小家族子弟,脚步声、车马声、偶尔响起的寒暄声,交织成战后难得的鲜活气息——白玉牌坊下,弟子们穿着整洁的校服,正笑着接过访客递来的拜帖,指尖还沾着刚泡好的热茶水汽。
可这份热闹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滞涩。
总能看到几个穿着粗布衫的身影,杵在山门左侧的老槐树下。他们的衣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行囊带子断了一截,用草绳勉强系着,怀里却总揣着个鼓囊囊的布包。没人上前递拜帖,只是频频转头打量三一门的方向,眼神里裹着犹豫与警惕——像是既想靠近,又怕被人看穿心事。偶尔有同伴凑过来,两人的脑袋抵在一起低语,声音压得比晨雾还轻,说话时,指尖会反复摩挲腰间某个不起眼的暗袋,袋口露出一点深色的布角,像是绣着什么图案。一旦有三一门弟子往这边看,他们立刻散开,装作整理行囊的模样,待弟子转身,又悄悄凑回树下,像一群蛰伏的影子。
这份异样,最先撞进负责外围巡逻的弟子阿木眼里。
那日黄昏,山雾还没散尽,阿木提着盏桐油灯笼巡视。灯笼的光透过薄纱,在石板路上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刚走到破庙附近,就听见庙里传来压低的说话声——不是山风刮过窗棂的呜咽,也不是野雀归巢的聒噪,是带着情绪的、刻意放轻的人声。
阿木屏住呼吸,提着灯笼绕到破庙后门。庙门的木板裂着道缝,他贴着缝隙往里看,只见满是灰尘的香案旁,堆着几捆干柴,篝火的余温还没散,空气中飘着烤红薯的焦香。五个穿着旧衣的散修围坐在火边,膝盖上放着啃了一半的红薯,眼神却都落在中间站着的人身上。
那人穿件暗纹灰袍,袍角垂到脚踝,下摆绣着颗指甲盖大小的星芒图案——银线绣的纹路,在篝火的光里泛着冷幽幽的光。他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不像是常年奔波的散修,倒有几分书卷气。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像细针似的扎进人耳朵里:“甲申之乱时,龙虎山、武当派争八奇技,青竹派、落云宗趁乱吞小族,谁管过我们这些散修的死活?三一门是救了些人,可青州城以西,还有多少人在山里躲着饿肚子?还有多少人因为没了门派庇护,被邪修抢了法器,打断了手脚?”
火边一个瘦高个突然攥紧了拳头,红薯的碎屑从指缝漏下来。他原是青竹派的弟子,门派被落云宗吞并时,师父为了护他,被人打断了脊椎,如今还躺在山里的破庙里养伤。“那您说……我们该怎么办?”他的声音发颤,眼里满是茫然,“我们没功法、没靠山,难道就只能像蝼蚁一样,等着被人踩死?”
灰袍人缓缓展开手里的纸,火光映在纸页上,能看到上面娟秀的字迹:“耀星社能给你们答案。”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个字都咬得清晰,“我们不求争权夺利,也不求称霸异人界,只求打破那些大派定下的陈旧枷锁。你们本该有自己的道——不必非要拜入名门,不必非要修炼正统功法,更不必在‘正道’的幌子下,受那些人的气。”
他蹲下身,指尖点在纸上“本真星芒”四个字上:“每个人骨子里都藏着这份力量,只是被门派、功法、规矩捆住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帮你们把这层束缚撕了,寻回自己的‘星芒’——到那时,没人能再欺负你们。”
阿木的后背冒起一层冷汗。他不敢再看,提着灯笼悄然后退,鞋底蹭到石子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几乎是跑着回了山门,灯笼的光晃得厉害,刚冲到观景台,就撞见正站在石凳旁的罗恩。
罗恩的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空间能量,像细碎的蓝星。他刚用感知扫过山下,总觉得有股细碎的、黏腻的能量波动,像蛛网似的在周边蔓延——既不是寻常散修的术法气息,也不是名门弟子的正统元气,倒像是裹着层雾,摸不透来路。此刻见阿木跑得气喘吁吁,灯笼的光都在抖,他立刻收起能量:“出什么事了?”
“耀星社……山下破庙里,有人在传耀星社的教义!”阿木扶着石栏,喘着粗气,把方才看到的、听到的一五一十说完,连灰袍人袍角的星芒图案都没落下,“他们说要打破大派的枷锁,还说……还说三一门救不了所有人!”
“耀星社。”罗恩低声重复这三个字,指尖的能量微微颤动。他转身走到观景台的桌旁,指节叩了叩桌面:“去把近半月山下访客的记录册取来,尤其是标注‘形迹可疑’的条目。”
很快,三本厚厚的账簿被搬了过来。纸页泛黄,边缘被弟子们的手指翻得起了卷,每一条记录旁都用朱砂笔写着小注。罗恩一页页翻看,目光停在几处画着红圈的条目上:
“三月初七,散修李三,自称来求疗伤药,却三次绕到后山药院外张望,问及‘三一门对无根生的看法’时,喉结动了三下,眼神飘向左侧腰间。”
“三月初九,原青竹派弟子王二,求见左掌门被拒后,在山门旁的茶馆坐了两个时辰,邻座弟子听见他跟人说‘八奇技本就该人人有份’,起身时不慎露出腰间暗袋,袋口有星纹印记。”
“三月十二,匿名访客留下一盒药膏,说是‘谢三一门救命之恩’,药膏成分与寻常金疮药无异,却带着极淡的精神诱导气息——涂在皮肤上,会让人下意识想听人说话,药盒底部刻有星芒图案,用刀刮过,能露出银线底色。”
“左掌门。”罗恩合起账簿,转身往左若童的书房走。推开门时,见左若童正站在书案前,手里捏着张拓片——那是从《甲申秘录》残页上拓下来的文字,上面记载着无根生曾提出的“诚之道”,墨迹早已发干,却仍能看清“本心为真,不欺己、不害人”的字样。
听到脚步声,左若童抬头,眉头微蹙,指尖在拓片上轻轻点了点:“你也察觉到了?方才收到青州城弟子的传讯,城西的‘迎客茶馆’里,有人在传小册子,说要‘弃伪存真,还异人界一片清明’,落款处……画着颗星芒。”
罗恩把账簿和阿木的见闻递过去,声音沉了几分:“不止是传册子。那耀星社很懂怎么戳人心——甲申之乱后,小门派覆灭了十之七八,散修流离失所,他们本就对现在的秩序心存不满。耀星社说‘打破枷锁’‘寻回本真’,刚好撞进了这些人的软肋里。”
真正的寒意,在三日后的深夜降临。
山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弟子打开门,见一个身影跪在石阶上,膝盖磨破了,渗出的血把粗布裤染成深褐色。那人头发乱得像枯草,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手指抠着布包的边缘,指缝里还沾着泥土,见了弟子,声音发颤地喊:“我要见罗恩先生……我有要事禀报,关于耀星社的!”
罗恩赶到前院时,那人正坐在廊下的石凳上,手里捧着杯热茶,却没喝——茶水早凉了,他的手还在抖。见罗恩走来,他猛地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本巴掌大的小册子。
册子的封面是糙纸做的,星芒图案用墨染就,边缘晕开一点,像是仓促画成;纸页薄得透光,里面的字迹有的浓有的淡,像是写的时候情绪起伏极大。罗恩翻开第一页,瞳孔微微一缩——上面的文字竟隐约透着无根生“诚之道”的痕迹:“人之初,性本真,功法为末,本心为本。”
可再往下读,味道全变了。
“本心者,私欲之根也。欲为真,守则为伪——若有人挡你寻真之路,杀之不为过;若有派束你本真之性,灭之不为错。”“耀星社为引路人,携众寻星芒,他日功成,异人界再无‘正统’,再无‘枷锁’。”
“他们说……这是‘新的诚道’。”那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指着“杀之不为过”那行字,“我入社半个月,他们给我讲这些,还说只要听话,就能得到‘大人物’指点,拿到失传的术法残卷。我见过两个入社早的,原本挺好的人,不过十来天,就变得眼神发直,说起耀星社就两眼发光,谁劝都不听,还说要‘清理阻碍寻真的人’……我怕了,我不敢再待下去了!”
罗恩指尖抚过纸页,空间感知悄然展开。一股极淡的能量波动顺着指尖传来——阴冷、黏腻,像甲申之乱时那些修炼邪术的修士身上的气息,只是被刻意掩盖了,若不仔细感知,根本察觉不到。
左若童站在一旁,看着册子上的星芒图案,脸色沉得像深夜的山。“这不是简单的聚众结社。”他的声音带着凝重,“他们借无根生的名头包装教义,用战后异人的失意做诱饵,一步步拉拢人心。可这背后,一定藏着更大的图谋——那些‘术法残卷’从哪来?‘大人物’是谁?他们要‘清理阻碍’,清理的是谁?”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的小册子上,星芒图案在冷光里泛着刺目的痕迹。罗恩把册子收进空间储物中,目光望向山下——夜色中的青州城一片寂静,只有零星的灯火亮着,可他知道,有一道阴影正顺着那些藏着星芒暗袋的脚步,悄无声息地蔓延。
像藤蔓,缠绕着战后脆弱的平静;像种子,埋在异人界的土壤里,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悄萌芽。
“得派人盯着。”左若童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指节泛白,“不仅要查耀星社的据点,还要查清楚他们的资金来源、术法残卷的出处,最重要的是,找出背后主事的人。”
罗恩点头,指尖的空间能量化作细碎的蓝星,顺着感知丝线往山下飘。那些丝线穿过破庙的窗棂,掠过茶馆的屋檐,停在那些揣着星芒小册子的人身边,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悄罩住了那片正在滋长的阴影。
晨雾又开始弥漫,三一门的白玉牌坊在雾里若隐若现。没人知道,一场新的风暴,正藏在这雾色背后,等着打破眼前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