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怀就近在眼前,可面前的这扇门,左相如却许久不曾推动。
这几日,她虽身在公廨处理着雷霆手段后的繁杂琐事——查封复兴会产业、梳理账目、安抚商户、重新厘定商规、整肃吏治——可关于这间小院的每一丝风吹草动,都未曾逃过她的耳目。
她知道门外百姓自发聚集的道歉,那些曾经被煽动、如今又愧疚难当的面孔,当然可能也有畏惧他身后如今贺州总揽军政的将军妻主;
也知道他派仆役收下了堆在门廊的、五花八门的所谓“心意”,然后,那些礼物便被堆砌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再无人问津。
她知道他几日未曾踏出过院门一步,并非畏惧流言,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倦怠,一种对尘世喧嚣、包括那些廉价的忏悔,都漠不关心的疏离。
他洞悉一切,却置身事外。如同高悬的明月,照见人间悲欢离合,自身却亘古清寒。
这个照见的范围,也包括她这个名义上的妻主。
左相如终于推门而入,他听见了,却连眼睫都未抬一下。
她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矮凳上坐下。柔和的烛光将左相如身着同种款式的寝衣包裹着的高挑坚韧身形勾勒出来。
“崔明珍全招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沐浴后的微哑,打破了室内的寂静,也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冰,“不过,招的全揽在自己身上了。”
“水道的毒,是她指使人投的,为的是嫁祸于你,进而利用你影响到我在贺州的控制权。那些煽动民心的流言,也是她派人散布,暗中推波助澜致使满城风雨。复兴会,是她与那些豪商勾结,打着三皇女的旗号,意图垄断贺州商路,盘剥商户,动摇地方根基。”
她语速不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从女皇离都前交付空白密旨,到她们如何将计就计,引蛇出洞,再到今夜收网的雷霆手段,清晰而完整地陈述了一遍。
“……女皇意在借此机会,彻底整肃贺州商政,拔除豪商与地方势力勾结的毒瘤,杜绝再生民变的根源。三皇女……不过是恰巧撞了上来,成了这局中的棋子。”
她最后道,目光紧紧锁在程青怀的脸上,试图从那张冰雪雕琢般的脸上捕捉到一丝波澜——惊诧?了然?愤怒?哪怕是丁点被利用后的不满?
没有。
程青怀的目光终于从虚无的月光中收回,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似乎清澈,也似乎深不见底。
他听完这足以搅动一国风云的权谋秘辛,听完自己是如何被当作棋子卷入其中、名声尽毁,听完左相如与女皇如何联手翻覆贺州乾坤,神情却平静得像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甚至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极淡,近乎虚幻。
“将军手段雷霆,女皇陛下深谋远虑。”他开口,声音清泠,如同玉石相击,“贺州沉疴,非猛药不可去。如此结果,对贺州百姓而言,是好事。”
轻描淡写,仿佛那些泼在他身上的污秽脏水,那些险些将他撕碎的汹汹民意,那些被幽幽鬼火般的眼睛盯视稍有不慎便会掉入深渊的凶险,都不过是拂过雪山的微风,留不下丝毫痕迹。
他的“清白”,他的“名誉”,似乎只是这场宏大棋局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一个服务于“贺州百姓福祉”这个“好事”的、可以随时被利用也可以随时被修复的工具。
左相如胸腔里那股被刻意压制了数日、甚至更为久远的闷气,被这近乎残酷的漠然瞬间点燃、引爆!
“好事?”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猛地站起身。如山岳磅礴的气场瞬间将程青怀整个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烛光在她身后剧烈摇晃,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绪。
“程青怀!你看着我!”
“你的名声被踩进泥里,一朝被人捧上天做神仙,一朝坠落下地狱唾骂妖魔水鬼,竟然也无动于衷地说这是好事?!”
她逼近一步,居高临下,目光灼灼死死钉在他冰雪般沉静的脸上。
“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心?怎么做才能让你有丝毫的情绪起伏?!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让你感到在意?”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被长久忽视、长久压抑的挫败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
程青怀看着她,终于如她所愿出现“动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笑意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左相如,你问我在乎什么?”程青怀摇了摇头,仿佛觉得荒谬可笑至极,冷然平静地道出背后的残酷,“然而我在意与否,你真的在意过吗?或者说,这局中的‘棋手’,真的在意一枚‘棋子’的感受吗?”
他微微坐直了些。即便是仰视的姿态,依旧不落下风。
“三皇女真的是‘恰巧’撞上来的吗?而此举最终的目标仅仅只是肃清贺州?左相如,事到如今你我都不必再演戏了。”他轻嗤一声,尾音上扬,讥诮尽显,“你是当朝大将军,亦是女皇亲自任命的平乱主帅,你与女皇陛下深谋远虑,引蛇出洞,贺州这潭浑水,不正是你们刻意搅动,等着那些贪婪的鱼自己跳出来么?而我这枚被推到明处的‘靶子’……”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左相如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从兰肆月鬼跳峡一战利用我开始,到贺州这第二遭,如今是第三回了吧?将军,一次是意外,两次是巧合,三次……还是‘防不胜防’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左相如心头,“我站在你身边,便天然是众矢之的。这一点,将军比谁都清楚。这一次,对方将我当作攻击你的靶子,你并非没有想到,你只是……”
程青怀的眼神倏然变得如冰如刺,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你只是顺势而为,甚至……是故意留下的破绽!”
左相如心头猛地一缩,像被最隐秘的念头猝不及防地刺穿。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程青怀洞若观火,他什么都明白!明白她利用他作饵,明白她故意示弱,留下这个“漏洞”,让三皇女一党以为有机可乘,更甚者……明白她内心深处那点恶劣的试探!
“你任由污言秽语泛滥,任由我被推至风口浪尖,蛰伏不动,只为了引蛇出洞,为了你与女皇陛下那盘大棋。”程青怀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比愤怒更冷的寒意,“既然如此,身为‘将军夫郎’,我自然该‘妇唱夫随’。将军要我如何,我便如何,被利用也好,被构陷也罢,不正是你棋盘上需要的一步么?我在意与否,于棋局何干?于将军的大业何干?”
“如今问我在意与否,将军是想听什么答案?如果我回答在意,是不是就满足了你的征服欲望,好让你趁虚而入?”
程青怀目视她逐渐僵硬的表情,最终冷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