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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的日光斜斜切过应天府贡院的飞檐,把“江南贡院”那块鎏金匾额照得有些晃眼。几个工匠踩着高梯,正用麻绳套住匾额的两端,绳结勒得木头“咯吱”作响——这是天下最后一块科举贡院的匾额,摘了它,延续千年的科举制就算真正断了根。

匾额落地时扬起一阵灰,混着檐角坠落的蛛网,在阳光里翻滚成细小的银线。穿堂风卷着灰尘穿过考舍,那些曾经坐着举子的号房,如今只剩积满污垢的木板床,墙上“一举夺魁”的涂鸦被雨水泡得发乌,像褪了色的旧梦。

周先生站在考场上,皮鞋踩过碎纸屑发出“沙沙”声。他手里捏着块抹布,正擦拭着最前排的案几——这案几曾供乾隆年间的状元誊写过八股文,木纹里还嵌着当年的墨渍。此刻他擦得仔细,连缝隙里的灰都要用指甲抠出来:“抬去城东学堂,给孩子们当算术桌正好,这木头扎实,能经得住折腾。”

两个杂役应着,小心翼翼地抬走案几。周先生转身望向墙面,那里“学而优则仕”的题词被铲得只剩半截,露出里面斑驳的砖。他挥了挥手,几个学生捧着新写的木牌走过来,牌上“实践出真知”五个字墨色未干,是他亲笔写的——笔锋里还带着当年殿试时的规整,却多了几分田埂上的拙朴。

“周主事,您当年可是探花郎啊。”杂役忍不住念叨,“放着翰林不当,来弄这些木头瓦片,图啥?”

周先生正蹲下身,捡起块刻着“闱”字的残砖,闻言笑了笑:“当年写‘之乎者也’,是为了中举;现在教孩子们算亩数、量河道,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学问不在纸上,在地里、在工坊里。”他指着远处的农田,新播的麦种刚冒出绿芽,“你看那片地,用我改良的犁耙耕过,比老法子省三成力气,这才是真学问。”

话没说完,贡院门口突然传来哭声。一个穿长衫的老秀才抱着个蓝布包,正瘫坐在石阶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包布解开,露出一摞泛黄的《闱墨》,封面上“光绪二十年恩科”的字样已经模糊——这是他家祖传的宝贝,爷爷中过举,父亲没考上,到他这辈,连考场都没了。

“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难道都白读了?”老秀才捶着石阶,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十六岁进学,三十岁中秀才,考到头发白了,就等这贡院再开,现在……现在连念想都没了!”

周围的人渐渐围拢,有叹息的,有摇头的,也有几个年轻学子窃窃私语:“早该废了,考那些‘子日诗云’,能算出粮税吗?”

周先生走过去,从公文包里抽出本《农桑新术》,递到老秀才面前。书页上印着稻麦轮作的图谱,还有堆肥的步骤详解,字里行间沾着点泥星子——是他下乡时不小心蹭上的。

“先生您看,”周先生指着其中一页,“这‘绿肥种植法’,是用您最熟悉的‘格物致知’道理琢磨出来的。把紫云英翻进地里当肥料,比施粪肥还管用,一亩地能多打两石粮。”他又翻到后面的功绩榜,“您瞧这名字,李老农、王木匠,他们没读过《论语》,却靠着琢磨农具、改良种子,上了朝廷的功绩榜,不比翰林学士差。”

老秀才的哭声渐渐停了,枯瘦的手指抚过书页上的图谱,突然指着一处:“这‘沤肥需避雨’,倒合着《礼记》里‘凡事豫则立’的道理……”

“可不是嘛!”周先生眼睛亮了,“圣贤书里的道理没错,错的是把它困在考场上。您教学生‘民为邦本’,不如带他们去看看怎么让百姓多打粮;您讲‘格物致知’,不如教他们怎么量土地、算收成——这才是把书读活了。”

他指着不远处的试验田,几个学生正用新制的测亩器丈量土地,阳光下,仪器的铜圈反射出细碎的光。“去年我用您教的‘举一反三’,把织布机的原理用到了插秧机上,一天能插三亩地,农户们都喊我‘周先生’,那尊敬,比当年中探花时实在多了。”

老秀才捧着《农桑新术》,手指抖得厉害。风吹过贡院的空场,卷起他落在地上的《闱墨》,纸页“哗啦”作响,像在跟过去告别。他突然站起身,将那摞祖传的《闱墨》扔进旁边的火堆——火苗“腾”地窜起来,把“状元及第”的烫金大字舔成了灰烬。

“烧了这没用的!”老秀才抹了把眼泪,声音里竟透着股豁出去的劲,“周先生,我跟你学种庄稼去!我虽不会用机器,可背过的《农政全书》里,说不定有能用的老法子!”

周先生笑着扶他起来:“那太好了!您懂古农书,我懂新机器,咱们结合着来,保准能让地里多产粮食。”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应天府,往各州府去。江南的富家子弟,原本正请名师补习八股,听说贡院拆了,立刻改去铁路公司当学徒,捧着图纸学怎么画铁轨;西南的寒门书生,把圣贤书捆成捆卖给收废品的,背着行囊进了矿务局,跟着老账房学算矿石产量;最偏远的漠河,有个叫狗剩的少年,揣着周先生写的推荐信,徒步走了半个月,去中央学堂报名,说要学开火车——“听说火车头的原理,比八股文难多了,学会了能让全镇人过上好日子。”

一个月后,曹林来到贡院遗址。工匠们正在拆除最后一排考舍,木料被装上马车,要运去城西盖工坊。秦先生递来新学制章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州府学堂增设‘工学’‘农学’‘商学’,学生可自选科目,考核以实践为主,如织出的布够不够结实、算出的账目对不对……”

“你看这个。”曹林捡起块刻着“状元及第”的残碑,碑角已经磕碰得不成样子。他随手将它扔进废料堆,那里还堆着拆下来的“龙门”石柱、誊卷官的公案,很快就要被送去石料厂,粉碎后重新烧制成水泥,用来铺路。

“破的是死规矩,立的是活人心。”曹林望着远处,孩子们正围着从贡院搬来的案几演算算术,老秀才和周先生蹲在田埂上,拿着尺子量稻穗,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棵扎根土地的老树。

风穿过空荡荡的贡院,带着远处工坊的打铁声、学堂的读书声、田埂上的笑语声,混在一起,竟比当年放榜时的喧哗更动听。那些曾经困着无数读书人的考场,如今成了孕育新希望的土壤——就像那被烧毁的《闱墨》,灰烬落进地里,说不定能让明年的庄稼,长得更茁壮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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