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彻底转成了细密的雪粒子,敲打在残垣断壁和冰冷的武器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在为刚刚平息的血战奏响一曲冰冷的安魂曲。“铁砧”兵工厂主洞口前的狭窄战场上,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血腥、石灰粉以及尸体烧焦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
高胜寒站在一片狼藉的工事后方,面沉如水。王强正带着几名“利刃”队员,以极其专业的效率快速清扫着战场,检查每一具日军尸体,搜检武器、文件和任何可能的情报,同时警惕地排除可能存在的诡雷。警卫排长赵石头则强忍着悲痛,组织人手收敛牺牲战友和工人的遗体,简单的包裹,整齐地排放在岩洞入口内侧避风的地方,每一具遗体都代表着一段戛然而止的生命和一份沉甸甸的仇恨。
张振国靠着冰冷的岩壁,脸色依旧苍白,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肾上腺素退去后的生理反应和目睹惨烈伤亡带来的心理冲击。李铁锤则蹲在一旁,任由一个懂点包扎的工人用破布条处理他胳膊上被子弹擦出的血痕,独眼却死死盯着洞外那片被黑暗和风雪笼罩的山坳,仿佛能穿透夜幕,看到那个隐藏在远处的、指挥这一切的毒蛇。
“队长,”王强快步走到高胜寒身边,压低声音,递过来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硬物,以及几张被血浸透又冻硬了的纸张,“从那个狙击手身上找到的。电台密码本碎片,还有……一张标绘过的局部地形草图,比例很精细,几个我们的暗哨点被红笔圈过,但……有两个关键的、昨天刚调整过的点,没标。”
高胜寒接过东西,目光在那张粗糙但精准的草图上一扫,瞳孔微微收缩。敌人有情报,而且相当准确,但并非完全实时!那个潜伏的“鼹鼠”提供的信息存在滞后性!这印证了他之前的判断,也意味着内部隐患的巨大威胁。
“还有,”王强继续汇报,语气凝重,“武器清点确认,确实是全新的百式冲锋枪,枪号很新,弹药充足。狙击手用的是九九式,带2.5倍瞄准镜。炸药是‘九七式’磁性雷改制的高爆定向装药,威力集中,破坏性强。装备水平远超普通日军,完全是冲着攻坚和破坏来的。”
高胜寒点了点头,将密码本碎片和草图仔细收好。他的目光越过工事,投向黑暗的山坳出口方向,那里是“岚”队主力撤退的路径。山本没有亲自参与强攻,这一点他可以肯定。那个老狐狸,此刻一定就在某个能俯瞰全局、通讯顺畅的地方,像操纵提线木偶一样,冷静地评估着战果,筹划着下一步。这场较量,从“铁砧”攻防战结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从血腥的短兵相接,转入了更加凶险、更加考验意志和智慧的指挥层隔空博弈。
“通讯兵!” 高胜寒声音低沉却清晰。 “到!”背着步话机的年轻战士立刻上前。 “立刻联系指挥部,加密频道。内容:‘铁砧’击退敌特攻,击毙敌约八至十名,缴获部分装备文件。我部伤亡……待统计。判断敌指挥节点位于西南方向,距离约一点五至两公里,可能靠近黑风岭一线制高点。请求指挥部通讯监听部门,重点监控该区域异常无线电信号,尤其是短促突发信号。另,敌情报存在滞后,内部排查需注意时间差。高胜寒。”
他精准地报出了自己的判断。山本要指挥这样一支精锐小队进行渗透突击,必然需要一个相对安全、视野良好、且便于通讯联络的位置。结合战场态势和撤退方向,黑风岭那片区域可能性最大。他无法直接攻击山本,但他可以调动资源,像猎人布下陷阱一样,去捕捉山本可能露出的蛛丝马迹,压缩其指挥空间。
信息发出后,高胜寒并没有等待。他知道,山本吃了亏,绝不会轻易罢休。撤退,很多时候是为了更好的进攻,或是布置更阴险的陷阱。
“王强,带两个人,前出五百米,沿敌撤退路线反向侦查。注意诡雷和狙击手埋伏。不要接敌,以侦查预警为主。” “是!” “赵排长,立刻重新布置洞口防御,加固工事,暗哨位置全部调整!用我们‘利刃’的路子来布!把李师傅那石灰粉也多备点!” “明白!”赵石头咬牙应道,立刻带人行动起来。 “其他人,轮流休息,保持警戒!伤员优先安置进洞内深处!”
命令一条条下达,“利刃”和警卫排的战士们如同精密的齿轮,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几乎就在高胜寒调整部署的同时,在黑风岭主峰背面一处背风的山凹里,山本大佐披着厚重的防寒披风,如同石雕般站在一台闪烁着微弱绿光的无线电旁。雪花落在他军帽和肩头,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他那张刻板而阴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刚刚接收到前方突击分队最后发回的断续电文(“遭遇……猛烈抵抗……‘利刃’介入……爆破组玉碎……狙击手失联……正在脱离……”),已经说明了一切。斩首行动失败,试探性爆破强攻“铁砧”也受挫,还损失了近一个小队的精锐。那个叫高胜寒的八路军指挥官,以及他手下那支“利刃”小队,反应速度、战斗力和战术灵活性,都远超他根据之前“鼹鼠”情报所做的评估。尤其是对方指挥官那种精准的战场嗅觉和狠辣果决的反击,让他隐隐感到了一丝棘手。
“指挥官阁下,” 旁边的通讯兵低声报告,语气带着紧张,“‘鼹鼠’最新情报未能按时发出。八路军内部通讯监控似乎加强了,我们的备用频率也感受到不明干扰。”
山本的目光微微一凝。内部情报源受阻?是偶然,还是对方已经有所察觉?高胜寒……是这个人起的作用吗?他立刻意识到,不能再完全依赖“鼹鼠”了。
他略一沉吟,冰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一丝感情:“命令:第一,所有小队,无线电静默,按预定撤退路线c方案,向三号备用集结点转移,沿途布设‘恙’式诡雷(一种日军特种地雷,极其隐蔽)。第二,狙击小组,在集结点外围一公里制高点设立观察哨,监控八路军追击路线,如有追击,迟滞并报告其规模和指挥官特征。第三,电讯小组,监听八路军指挥部及‘利刃’可能使用的频率,尝试捕捉其指挥官位置信息。第四,爆破组剩余人员,对二号备用目标(可能是指附近某个次要的物资点或交通节点)进行破袭,制造混乱,吸引注意力。”
他的命令,同样精准而恶毒。撤退不是溃败,而是带着毒刺的后撤。布设诡雷杀伤追兵,狙击手观察并试图锁定高胜寒,监听电台寻找指挥节点,同时另辟战场继续施压。他要像一条毒蛇,即使后退,也要时刻伺机反噬,并试图找出猎人的破绽。
高胜寒派出的王强侦查小组,向前摸索了不到四百米,最前面经验最丰富的队员就猛地蹲下,打出了“停止,有诡雷”的手势。一根近乎透明的、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钢琴线,巧妙地横亘在两块看似天然的岩石之间,离地不到十公分,另一端连接着一枚隐藏在石缝里的、涂成灰黑色的“九七式”地雷,若不是雪光映照下那一点极其微弱的反光,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妈的,小鬼子真阴险!” 王强低声骂了一句,小心地排除了这处诡雷。但他们前进的速度被严重拖慢,每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敌人撤退得从容不迫,留下了致命的“礼物”。
与此同时,在李家坳指挥部,陈征接到了高胜寒的报告和请求后,立刻命令常超的通讯部门全力监听黑风岭方向。很快,一个微弱的、持续时间极短的异常信号被捕捉到,虽然无法破译内容,但信号源大致方位指向了黑风岭东南侧,与高胜寒的判断基本吻合!然而,没等他们进行更精确的定位,那个频率就彻底沉寂了下去,再也捕捉不到任何信号。
“无线电静默了。” 常超摘下耳机,对陈征说道,脸色凝重,“鬼子指挥官很警惕。”
高胜寒通过步话机得知了这一情况,并不意外。山本如果这么容易被抓住尾巴,也就不配当他的对手了。他更关心的是王强那边的情况。
很快,步话机里传来王强压低的、急促的声音:“队长!发现敌人狙击手观察哨!两点钟方向,大约八百米,那块鹰嘴岩后面!刚才镜片反光了一下!他们好像在盯着我们这边!要不要摸掉他?”
高胜寒立刻回复:“不要主动攻击!确认其观察范围!他们是在钓鱼!一旦交火,其他方向的敌人就能锁定我们的位置和兵力!保持隐蔽,报告他们的动向即可!”
他想看的,就是山本留下的这些“眼睛”和“尾巴”。通过这些,他可以反向推断山本的意图和部署。山本想看他会不会追击,会不会因为愤怒而露出破绽。
果然,王强小组保持静默潜伏后,那个鹰嘴岩后的狙击手观察哨似乎有些疑惑,又观察了一阵,没有发现任何动静,便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后收缩,最终消失在岩石后面。他们没有得到预期的“鱼饵”。
而在另一个方向,大约距离李家坳约四里外的一处存放部分备用粮秣的小型隐蔽洞库,突然传来了剧烈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小片天空——山本命令的“二号备用目标”破袭开始了。
消息传到高胜寒这里,他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果然!声东击西,制造混乱,分散注意力。这是山本惯用的伎俩。但他没有分兵去救,而是立刻通过指挥部,命令附近的县大队和民兵前去查看和灭火,主力则按兵不动,继续巩固“铁砧”和指挥部的防御。他很清楚,那里没什么核心物资,山本的目标依然是主基地。
这一夜,在纷纷扬扬的雪粒子中,高胜寒和山本,这两位并未照面的对手,通过一道道命令、一次次部署调整、一个个战术动作,在这片被黑夜和风雪笼罩的山区间,进行着一场无声却凶险万分的博弈。
高胜寒像一块沉稳的磐石,坚守要点,谨慎应对,不贪功,不冒进,利用地形和有限兵力,一次次化解了山本无形的试探和诱饵。他甚至利用山布设诡雷的习惯,故意让王强小组在某些可能路线上制造了一些轻微的、似是而非的痕迹,误导山本的判断,拖延其撤退和重新集结的时间。
而山本,则像一条隐匿在暗处的毒蛇,不断变换着策略,时而留下致命陷阱,时而伸出毒牙佯攻,时而完全隐匿,试图找出高胜寒的防御规律或指挥风格上的弱点。他感受到了对方指挥官的难缠——冷静、敏锐、极其耐心,并且对自己的战术意图似乎有一种预判般的洞察力。
直到天色蒙蒙亮,风雪渐歇,王强小组确认“岚”队残余人员已经完全撤离至安全距离之外,并未有再次发动攻击的迹象,这场隔空的较量才暂时告一段落。
高胜寒站在“铁砧”洞口,眺望着逐渐清晰的、银装素裹却满目疮痍的山峦,眼中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次交锋。山本摸清了他的部分底细,他也感受到了山本的精锐和狠辣。下一次,对方的攻击只会更加致命,更加难以预料。
“清理战场,统计伤亡,加固工事,抢修设备。” 高胜寒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告诉同志们,鬼子只是暂时退却。抓紧时间休息,准备迎接更残酷的战斗。”
他转身,走向岩洞深处。那里,李铁锤正拿着那把沾血的大铁锤,一言不发地开始检查一台被流弹擦伤了的冲床。张振国也强迫自己站起来,组织工人们清理爆炸震落的碎石,检查火药库的防潮情况。
死亡的阴影暂时褪去,但战争的血腥味和钢铁的冰冷气息,已经深深地渗入了“铁砧”的每一寸岩石,每一个人的骨髓里。这场指挥官之间的无形较量,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并为接下来更加惨烈的对抗,定下了冷酷的基调。山本的“暗夜利爪”第一次撕扯,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但也遇到了坚硬的“铁砧”和更加锋利的“利刃”。较量,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