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学徒工带着哭腔的喊声，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刚刚击退日军进攻、尚未来得及喘息的守军中间炸开！
核心区坍塌！老师傅被埋！
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过了外面日军枪炮的威胁。对于这些以厂为家、将毕生心血乃至生命都投入到“铁砧”的工人们来说，洞内那些冰冷的机器、熊熊的炉火、叮当的锻锤，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而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更是无可替代的瑰宝！
“老王——！” 李铁锤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那声音完全不似人声，充满了野兽般的痛苦和绝望！他再也顾不得胳膊上崩裂的伤口，也顾不得外面可能还在虎视眈眈的日军，如同一头发狂的老熊，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幽深的洞内冲去！
“李师傅！冷静！” 高胜寒反应极快，一把死死拽住李铁锤！他的声音如同铁石相撞，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外面鬼子还没走远！里面情况不明！不能乱冲！”
“放开我！老子要去救老王！那是跟了我二十年的徒弟啊！” 李铁锤双目赤红，独眼中泪水混合着血水淌下，拼命挣扎着。老人的力气在这一刻大得惊人。
“二牛！三娃子！拦住你们师傅！” 高胜寒对那两个同样焦急万分的徒弟吼道，同时目光锐利地扫向洞口外风雨依旧的黑暗，“赵排长！带你的人，严密监视外面！鬼子很可能趁乱再攻！周桐！报告外围情况！”
“是！” 赵石头强压着对洞内情况的担忧，立刻指挥还能动的战士各就各位，枪口死死指向山下。 无线电里传来周桐压抑的声音：“队长，日军正在向后收缩，但没有完全撤退！他们在……在收集尸体和装备！动作很快！像是在准备下一次攻击，或者……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高胜寒眉头紧锁。山本到底想干什么？强攻受挫，内部又突发意外，他为什么不趁乱全力猛攻，反而在收缩整理？
就在这时，张振国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雨水，声音虽然颤抖，却带着一丝技术人员的冷静：“高队长！让我带几个人进去！我懂里面的结构！知道支撑柱大概位置！必须先确定坍塌范围和危险程度，才能组织有效救援！盲目冲进去，只会造成更大伤亡！”
高胜寒看了一眼几乎要崩溃的李铁锤，又看了看外面诡谲的局势，瞬间做出了决断：“好！张工，你带两个熟悉里面情况的工人，再带上卫生员！一定要小心！注意观察，随时可能再次坍塌！王强！” “队长！”王强的声音从无线电传来，带着喘息，他们刚才的骚扰作战显然也很激烈。 “你们小组立刻撤回，加强洞口防御！快！” “明白！”
安排妥当，高胜寒这才稍微松开李铁锤，但依旧紧紧盯着他：“李师傅！你是这里的定海神针！你现在乱了，里面的人就更没希望了！相信张工！相信同志们！我们一定会把王师傅他们救出来！”
李铁锤剧烈地喘息着，独眼死死盯着幽深的洞口，最终，那股支撑着他的疯狂劲头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猛地一跺脚，颓然坐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抱着头，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老狼般的呜咽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焦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洞口外的日军似乎真的停止了攻击，除了风雨声，一片死寂，但这种寂静比枪炮声更让人不安。洞内，偶尔传来张振国等人小心翼翼的呼喊声、搬动碎石的摩擦声，以及……令人心碎的微弱呻吟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张振国终于带着人从里面出来了，每个人都是一身灰土，脸上混合着汗水、泪水和绝望。张振国的嘴唇哆嗦着，眼神空洞，走到高胜寒和李铁锤面前，缓缓摇了摇头。
“支撑柱垮了三根……塌方面积很大……王师傅他们……在最里面……挖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炉子……彻底毁了……好几个模具台……还有刚淬火的一批弹体套……全埋下面了……核心区……一半完了……”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噩耗被证实的那一刻，整个洞口依然陷入了一片死寂。悲恸的气氛如同实质般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牺牲在防御战中的战士，被埋在废墟下的工人……这个夜晚，“铁砧”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
李铁锤猛地抬起头，独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麻木和刻骨的仇恨。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突然！ “队长！有情况！”负责监视山下的战士猛地低呼！
高胜寒瞬间从悲恸中惊醒，一个箭步冲到工事射击口后。只见下方黑暗中，几条黑影正极其迅速地向山下退去，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鬼子……撤了？” 赵石头有些难以置信。 “不是撤……”高胜寒的眼神锐利如鹰，他看到了那些黑影撤退时，有意无意地拖拽着或背负着一些东西——是阵亡日军的尸体和遗落的装备！他们甚至在退出一段距离后，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扫平了地上的痕迹！
山本真的在脱离接触！而且是在明明知道“铁砧”内部可能发生重大事故、防御力量大幅削弱的情况下！这太反常了！
高胜寒的心猛地一沉。山本的目标，从来就不仅仅是摧毁“铁砧”！或者说，摧毁“铁砧”只是他目标的一部分！他如此干脆地撤退，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判断继续强攻代价过大，得不偿失；二，他已经达到了某种更重要的目的！
是什么？高胜寒的大脑飞速运转。是试探出了“铁砧”的防御强度和弱点？是评估了“铁蒺藜”的实际威力？还是……在刚才的混战中，他的人趁乱窃取或者窥探到了什么？！
“立刻清点战场！检查所有日军尸体！搜查他们可能遗留的任何东西！特别是文件、地图、特殊装备！” 高胜寒厉声下令，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战士们强忍着悲痛，开始小心翼翼地翻查日军留下的尸体（大部分都被拖走了，只留下几具实在无法带走的）和战场遗迹。
就在这时，一个细心的战士在工事左侧一堆碎石和弹壳中，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一个巴掌大小、用防水油布精心包裹的、扁平的金属盒子！盒子的一角有些凹陷，像是被流弹或碎石击中，但整体完好。它被巧妙地藏在石缝里，若非仔细搜查，根本不可能发现！
“队长！你看这个！” 战士连忙将盒子递给高胜寒。
高胜寒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做工精良、带有卡扣的黑色金属盒。打开卡扣，里面不是炸药，而是一堆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几张折叠的、绘有精细等高线的地图（包括李家坳及周边区域）、一支小巧的多功能工具钳、几根不同颜色的铅笔、一个指北针，以及……最引人注目的——一叠冲洗出来的黑白照片！
高胜寒拿起那叠照片，只看了最上面几张，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照片的内容，赫然是“铁砧”兵工厂的外部环境！从不同角度、不同距离拍摄！包括主洞口工事的结构、周边峭壁的地形、那条被炸塌一半的“之”字形通道、甚至还有几张远远拍摄的、似乎是物资运输队伍的照片！虽然因为天气和距离原因，有些照片比较模糊，但其专业性和目的性昭然若揭！
这绝不是普通士兵会携带的东西！这是专业的侦察兵或特工用于情报收集的装备！
山本的人，竟然在刚才如此激烈的攻防战中，还在暗中进行了如此详细的战场勘察和拍照！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高胜寒强压着心中的震惊和怒火，继续翻看。在照片下面，还有几张画着简单符号和日文标注的草图，似乎是攻击路线建议和火力点标注。而在盒子的最底层，他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东西——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形状奇特的金属片，上面刻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像是菊花与闪电结合的图案！
这是……“岚”队的标志？！
山本不仅派兵强攻，还派了专业的侦察人员混在攻击队伍中，近距离窥探“铁砧”的虚实！他撤退得如此干脆，一方面可能是确实觉得强攻损失太大，另一方面，极有可能是他认为已经通过这次攻击和侦察，获得了足够的情报！特别是内部发生坍塌事故后，防御能力和恢复能力大打折扣的情报！
这个老狐狸！
高胜寒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山本的下一次行动，必然会更加致命、更加具有针对性！
他猛地合上盒子，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战场、悲痛欲绝的工友、以及洞内深不见底的黑暗。牺牲如此惨重，才勉强守住，却可能早已被敌人窥探去了致命的弱点……
就在这时，岩洞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却异常坚定的叮当声！
咚…咚…咚…
是锻锤！那象征着“铁砧”心脏跳动的锻锤声，竟然再次响了起来！虽然听起来有些沉闷，有些缓慢，却带着一种百折不挠的顽强！
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望向洞内。
一个满身灰土、脸上带着擦伤的老工人，步履蹒跚地从里面走出来，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光亮：“……塌了半边……但……但地火坑没大事……老周（另一个老师傅）带着几个娃子……把备用的小锤抬出来了……他说……家伙什可以坏……但……但咱‘铁砧’的魂不能散……能打一点……是一点……”
李铁锤猛地抬起头，死灰般的独眼中，骤然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火苗。他挣扎着站起身，捡起地上那把沾满泥血的大铁锤，踉跄着，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那重新响起的锻锤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高胜寒看着老人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个沉甸甸的金属盒子，心中五味杂陈。牺牲巨大，隐患深重，前路必将更加艰难。但只要这锻锤声还在响，只要李铁锤这样的人还在战斗，这座浸透了鲜血和意志的“铁砧”，就还没有被真正摧毁。
他将金属盒子紧紧攥在手里，对赵石头和张振国沉声道：“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收敛所有烈士遗体。加固所有工事，特别是内侧障碍。张工，评估洞内结构稳定性，制定修复方案，优先保证人员安全。”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洞外无尽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
“山本……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