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辽源外围最后一处冒烟的据点废墟也被暮色吞没,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沉重的铁幕,缓缓笼罩了整片战场。
独立第一师完成了对辽源城的最终合围。如同一条蛰伏的巨蟒,将猎物紧紧缠绕,收缩着肌肉,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大军云集,却悄无声息。数以万计的官兵隐蔽在挖掘好的进攻出发阵地、交通壕以及城郊的残垣断壁之后,枪械擦拭得锃亮,刺刀在黯淡的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幽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那座在黑暗中显出庞大轮廓的城池。
师前敌指挥部设在了距离辽源东门仅三公里的一处半地下掩体内。这里原本是一个富户的祠堂,如今成了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的中心。指挥部内,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几盏马灯投下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几张严肃而专注的面孔。
巨大的辽源城防沙盘占据了大半个房间,上面插满了代表敌我兵力部署的红蓝小旗,密密麻麻,如同棋盘上搏杀到最后的残局。电话线如同敏感的神经,从指挥部延伸出去,连接着各团、各炮兵阵地、各观察所。电台的指示灯在角落里规律地闪烁着,报务员头戴耳机,全神贯注,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微弱的信号。
陈征师长站在沙盘前,双臂抱胸,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沙盘上的每一个细节。他已经这样站了许久,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政委李云龙坐在一旁的行军床上,借着灯光,再次审阅着政治部拟定的入城纪律和安民告示,眉头微蹙,不时用铅笔修改着措辞。参谋长王树声则与几名主要作战参谋进行着最后的推演,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手指在沙盘上比划着。
“炮火准备分三个波次,每波十分钟,间隔两分钟延伸……一团的突破口在这里,爆破组必须提前五分钟到位……二团的伴攻要做得像主攻……高胜寒那边,内应信号确认了吗?”
“报告参谋长,” 常超从电台旁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侦察团最后确认电文,城内‘暗桩’已全部就位,约定信号不变。另外,监听站报告,城内日军电台活动异常频繁,似乎在频繁呼叫援军,但信号干扰严重,通话内容破碎。”
王树声点了点头,看向陈征:“师长,看来佐藤是急了。李云龙团长那边刚来电,独立团已在预定阻击阵地完成部署,他们发现了日军先头侦察部队的踪迹,预计明天会有恶战。”
陈征“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沙盘,缓缓道:“告诉老李,辽源城能不能啃下来,一半看他能不能把援军钉死在阵地前。让他放手打,需要什么支援,直接提!”
“是!” 赵铁鹰立即记录并转身去传达命令。
高胜寒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夜晚的寒气。他脸上涂着伪装油彩,眼神在灯光下锐利如刀。“师长,政委,参谋长。前沿观察所确认,敌军城墙灯火管制比前两夜更严,巡逻队密度增加,但换岗时有短暂间隙。适合渗透。”
“你的人准备好了?” 陈征终于将目光从沙盘上移开,看向高胜寒。
“利刃已出鞘。” 高胜寒的回答简短有力。
陈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走到观察口,撩开厚重的防雨布帘子,向外望去。辽源城如同一头受伤的黑色巨兽,匍匐在远处的黑暗中,只有零星几点鬼火般的灯光在城墙上游移,那是日军的巡逻队。城下的开阔地死寂一片,但陈征知道,在那片黑暗之下,隐藏着成千上万把即将饮血的利刃,以及无数颗澎湃激昂的心脏。
这是一种奇特的氛围。没有枪声,没有炮响,甚至连大声的说话都没有。但无形的压力却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绷紧着每一根神经。指挥部里,电话偶尔响起,参谋压低声音的通话声,铅笔划过地图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一种暴风雨前最极致的、最压抑的宁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第一声惊雷。
在王小栓所在的一团前沿阵地,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他蜷缩在冰冷的散兵坑里,身上盖着用于伪装的枯草,怀里紧紧抱着那支属于他的、擦得干干净净的三八式步枪。旁边的李老四默默地检查着腰间的手榴弹,另一个战友则一遍遍地用磨石打磨着刺刀,发出细微的“噌噌”声。
没有人说话。大战前的恐惧和兴奋交织在每个人心头。王小栓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他觉得这声音大得恐怕连对面的鬼子都能听见。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胸口口袋里娘的照片,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安定了一些。他望向远处那座黑黢黢的城池,想起了清河战役的惨烈,想起了倒下的战友,也想起了胜利后百姓脸上的笑容。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有害怕,有仇恨,有责任,也有一种莫名的、对创造历史的渴望。
“栓子,” 李老四突然低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怕不?”
王小栓老实地点了点头,又在黑暗中意识到对方可能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都怕。”李老四的声音很平静,“但怕也得冲。想想清河城里的老百姓,想想咱们牺牲的弟兄。这辽源城,咱必须给它打下来!”
王小栓用力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枪。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总攻发起的时间,越来越近。指挥部里,陈征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针和分针,正缓缓走向那个注定将被历史铭记的刻度。
全体指战员,屏息凝神。整个战场,万籁俱寂。
只有那大战将至的、令人血脉贲张又脊背发凉的恐怖氛围,在无声地弥漫、发酵、膨胀,直至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