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死寂无声。
祖父离开时带走的,不仅仅是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像是一并抽走了所有的空气和光线。顾怀章独自站在原地,阳光透过落地窗,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却投不下丝毫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的孤寂。
“必须离开。” “彻底消失。” “感情,是奢侈品。而你,消费不起。”
祖父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刚刚因为真相大白而稍显柔软的心脏。
他赢了。他清洗了叛徒,证明了她的清白,用最雷霆的手段稳住了局面。
可那又怎么样?
在绝对的家族意志面前,他个人的意愿、他刚刚萌芽的情感、甚至是他想要保护一个人的简单愿望,都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重地投向二楼那扇紧闭的房门。
门内,是他倾尽手段才护下来的、伤痕累累的她。她刚刚才得到一丝喘息,眼中才褪去些许恐惧。
而现在,他却要亲自去告诉她,她必须离开?
他该如何开口?用怎样的话语,才能将这把由他亲手递出的、名为“驱逐”的刀,不那么残忍地刺进她的心里?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痛苦,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甚至宁愿再去面对十个林白雪,也不愿去面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
脚步像是灌了铅,沉重得难以抬起。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每上一级台阶,都像是在走向刑场。
终于,他站在了卧室门外。手抬起,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落下。
门内,苏卿卿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楼下的对话,她虽然听不真切,但那辆气势不凡的老爷车,那位不怒自威的老人离开时冰冷的气场,以及顾怀章久久没有上来的沉寂……都让她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周管家站在床边,脸色同样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门,终于被轻轻推开。
顾怀章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重的、近乎绝望的气息,却让苏卿卿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怎么了?
顾怀章的目光越过周管家,直直地落在苏卿卿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痛苦、挣扎、愧疚、以及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苏卿卿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意乱,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周姨,”顾怀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你先出去一下。”
周管家担忧地看了苏卿卿一眼,低低应了声“是”,低头快步走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
顾怀章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床边。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她依旧缠着纱布的额角,那刺眼的白色像是一把刀,再次提醒着他她所承受的伤害和他未能尽到的保护。
“卿卿……”他开口,声音干涩无比,带着难以掩饰的艰难,“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陷害你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苏卿卿静静地看着他,心中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如果他只是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却带着怯意的眼睛望着他,等待着他后面的话。
她的沉默和注视,像是一种无声的凌迟。顾怀章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意志力,才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
“但是……”他停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呼吸一滞,“但是这里……对你来说,可能已经不再安全了。顾家……内部的情况,比想象中更复杂。”
他试图找一个不那么伤人的理由,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
苏卿卿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听懂了。虽然他说得委婉,但她听懂了那话语里真正的含义。
他要她走。
在她经历了这一切,刚刚以为噩梦结束的时候,他却要她离开。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强迫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早就该知道的。不是吗?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交易。一场用自由和尊严换取金钱的交易。现在,麻烦解决了,她这个“道具”自然也就失去了利用价值,该被清理出场了。
只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比被网络暴力时更痛,比被陷害时更痛,甚至比摔下楼梯时更痛?
是因为他昨晚那些痛苦的眼泪和忏悔吗?是因为他刚才在楼下紧握她的手给予的温暖吗?是因为她竟然可笑地、在那片刻的温柔里,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妄想吗?
看着她瞬间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那双骤然失去所有光彩、只剩下空洞和绝望的眼睛,顾怀章的心脏像是被瞬间撕裂!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口而出,告诉她不是这样的!告诉他他有多想留下她!
可是……祖父冰冷的警告、顾家庞大的基业、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堵回了所有冲动的话语。
他不能。他背负得太多,他……没有任性的资格。
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薄薄的银行卡,手指微微颤抖着,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这里面的钱,足够你和你家人后半生衣食无忧。足够支付你父亲最好的治疗。”他的声音低沉而快速,仿佛怕一慢下来,自己就会后悔,“我会安排人送你和你母亲离开星城,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不会有人再打扰你们。”
银行卡冰冷的边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苏卿卿的目光落在那张卡上,只觉得无比的可笑,又可悲。
看啊,苏卿卿。这就是你一场荒唐遭遇的最终价格。多么可观的一笔钱。足以买断你所有的委屈、恐惧和那些微不足道的心动。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重新看向顾怀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心死后的麻木和平静。
“……好。”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沙哑的声音回答,“谢谢顾先生。”
没有哭闹,没有质问,没有一丝一毫的纠缠。
只有一个“好”字。
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这反而像一记最沉重的耳光,狠狠扇在顾怀章的脸上!比任何哭诉和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他宁愿她哭,她骂,她打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将他们之间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微弱的情感联系,亲手斩断!
“卿卿,我……”他试图解释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是苍白的伤害。
“顾先生还有别的吩咐吗?”苏卿卿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甚至微微侧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如果没有,我想休息了。”
逐客令。由她发出。
顾怀章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心脏一阵阵尖锐的抽搐般的疼痛。他看着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他终究,还是成了伤她最深的那个人。
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房间。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两个世界。
房间里,苏卿卿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阳光温暖地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冰冷。
过了很久,很久。
直到确认门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直到那强撑的、最后的平静彻底粉碎。
她才慢慢地、慢慢地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肩膀开始剧烈地、无声地颤抖起来。
没有哭声。只有滚烫的液体,迅速浸湿了枕芯,留下一片绝望的、冰冷的湿痕。
告别,甚至无需言语。
心死,便在顷刻之间。
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鸟儿在枝头鸣叫,仿佛一切悲剧都未曾发生。
而这栋华丽的别墅,终究成了她一场醒不来、却又必须醒来的噩梦。
如今,梦该醒了。
她也该走了。
带着一身伤痕,和一颗彻底死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