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石缝中艰难探头的嫩芽,脆弱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韧性。顾念苏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离不开呼吸机和保温箱,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随时可能失去的紧迫感,终于稍稍退却,化为一种漫长而煎熬的守护。他偶尔会睁开那双蒙着淡淡蓝膜的眼睛,无意识地转动几下,然后又疲惫地阖上。这细微的动作,对于玻璃窗外的苏卿卿而言,不啻于天籁。
她的身体在顽强地恢复着,已经可以自行下床进行短时间的活动。但她大多数时间,依旧选择沉默地坐在观察窗前,像一尊被时光凝固的守护神像。只是,那雕像的眼底,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和冰封,偶尔会因孩子一个无意识的哈欠、一次微小的肢体动弹,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微光。
顾怀章将这一切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孩子的好转,是维系她理智、乃至生命的唯一缆绳。他更加不敢有丝毫松懈,一方面调动着全球顶尖的医疗资源,确保顾念苏能得到最好的后续治疗,另一方面,则加紧了对外部敌人的清剿和追查。
李峰的汇报开始出现一些积极的信号。
“顾总,顾司明的资金链已经基本断裂,几个核心股东明确表态不再支持他。他本人似乎……有些狗急跳墙的迹象,我们监测到他和几个身份不明的境外账户有频繁联系。”
“清道夫行动的后续震慑效果很明显,目前网络上关于夫人的污蔑性言论已基本绝迹。”
“王座对三年前那桩商业间谍案的卷宗比对有了初步结果……”
提到“王座”的进展,李峰的语气明显郑重了许多:“那起案子当时涉及到我们集团一项核心技术的泄密,对方手段极其高明,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最终成了悬案。但这次比对发现,幽灵在化工厂据点被端后,其应急反应模式、痕迹清理手法,与三年前那个未知对手的行为特征,相似度高达87%。”
顾怀章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确定吗?”
“行为侧写模型的匹配度很高,但缺乏直接证据。”李峰谨慎地回答,“不过,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调查方向。王座正在重新梳理三年前那起案子的所有关联人员和可疑节点。”
三年前……核心技术泄密……顾怀章的记忆被迅速拉回。那件事当时在集团内部引起了巨大震动,他耗费了极大的人力物力进行调查,却最终一无所获,成了他商业生涯中少数几个未能破解的谜团之一。如果“幽灵”真的与那件事有关,那他的动机,就绝不仅仅是帮助顾司明争夺家产那么简单了!其背后可能牵扯到更深层次的商业阴谋,甚至……是针对他顾怀章个人,或者寰宇科技这个庞大帝国本身的长期布局!
一股寒意顺着顾怀章的脊椎悄然爬升。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一直以来,都低估了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对手的危险性。
“集中所有资源,深挖这条线!”顾怀章沉声下令,“我要知道三年前那件事,到底还有哪些我们忽略的细节!”
“是!”
结束与李峰的通话,顾怀章陷入了沉思。如果“幽灵”真的是三年前的旧敌,那么他此刻针对苏卿卿和孩子的行动,恐怕也并非单纯为了帮助顾司明,更有可能是想借此扰乱他的心神,打击他的软肋,为某个更大的图谋服务。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的杀意更加凛冽。
他转身,想回到内间,却在推开门的瞬间,动作顿住了。
苏卿卿没有坐在窗前,而是站在病房中央,背对着他。她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更显得身形单薄。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阳光透过云层,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模糊的光晕,却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历经劫难后的孤寂与苍凉。
顾怀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沉默地走过去,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苏卿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但她没有回头,只是依旧维持着仰望的姿势,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今天……好像比昨天有力气了一点。”
她说的是孩子。
“嗯。”顾怀章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纤细而脆弱的脖颈上,“医生说,这是好迹象。”
短暂的沉默。
“顾怀章。”苏卿卿忽然叫了他的全名,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仿佛暴风雨过后、万物死寂般的平静。
顾怀章的心微微一提。“怎么了?”
苏卿卿缓缓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清澈,却也冰冷,直直地看进他的眼底。
“等我出院,”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等孩子情况再好一些,可以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会带着他离开。”
顾怀章的心脏像是被瞬间冻结!全身的血液都朝着头顶涌去,又猛地沉回脚底!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变得低沉危险,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苏卿卿似乎完全不受他气场的影响,依旧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冷酷地陈述着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再回到你那个笼子里。也不会……再以顾太太的身份,留在你身边。”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冰冷而豪华的病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讽的弧度:“这里,和那里,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顾怀章死死地盯着她,下颌线绷得如同坚硬的岩石,眼中翻涌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他预料过她会恨他,会抗拒他,甚至想过她可能会用更激烈的方式报复他,但他从未想过,她会如此平静地、理智地,说出“离开”这两个字。
而且,是在孩子情况刚刚好转,在他们之间似乎因为共同守护而建立起一丝微妙联系的此刻!
“你以为,”顾怀章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凛冽的寒意,“我会允许?”
苏卿卿迎上他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我不是在征求你的同意。”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只是在通知你。”
她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曾孕育了他们的孩子,也承载了太多的痛苦和绝望。
“这个孩子,是因为你的隐瞒、你的偏执、你所谓的保护,才不得不提前来到这个世上,受尽磨难。”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细微的颤抖,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下,“顾怀章,你给了我什么?除了伤害、恐惧和一个随时可能失去的孩子,你还给过我什么?”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扎进顾怀章心中最痛、最无法辩驳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解释、所有的承诺,在此刻她这平静到极致的控诉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他给了她什么?
一座金色的囚笼?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一个岌岌可危、需要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孩子?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恐慌,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不是因为她恨他,而是因为她对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死心。
“我不会让你走的。”他最终只能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却底气不足的执拗。
苏卿卿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怜悯。
“顾怀章,你拦不住我的。”她轻轻地说,“除非,你打算像对待敌人一样,把我也关起来,或者……除掉。”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顾怀章的头顶!他猛地后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她怎么会……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苏卿卿不再看他,转身重新走向观察窗,将背影留给了他。
“你出去吧。”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带着逐客的意味,“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顾怀章僵在原地,看着她那决绝而单薄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语言的杀伤力,可以如此巨大。她甚至没有哭闹,没有指责,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将他推入了万丈深渊。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然后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
苏卿卿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一直强撑着的平静瞬间瓦解。她缓缓滑坐到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玻璃窗,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病号服的布料。
离开,是她能为自己和孩子,选择的唯一一条生路。可为什么,当这句话真的说出口,当看到顾怀章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破碎的震惊和恐慌时,她的心,会这么痛?
微光之下,裂隙已生。而三年前的旧影,也正伴随着新的线索,悄然浮出水面,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即将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