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如同稀释的淡金色墨汁,悄无声息地浸染着医院顶层的窗户,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药水味。顾念苏在经历了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压危机后,陷入了一种令人心焦的、过于平静的沉睡。他的生命体征被各种仪器强行维持在一条脆弱的平衡线上,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吹断。这种平静,比激烈的抢救更让人提心吊胆。
苏卿卿在顾怀章近乎强硬的安抚下,终于支撑不住,伏在陪护床上沉沉睡去。但她的睡眠极浅,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护士换药的推车声、仪器的滴答声、甚至窗外早起的鸟鸣——都能让她骤然惊醒,惊慌失措地望向观察窗,直到确认里面的小生命依旧在顽强呼吸,才会如同虚脱般重新倒回去,周而复始。
她的精神,就像一根被拉伸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可能崩断。
顾怀章几乎寸步不离。他处理公务的地点完全移到了病房外间,目光却时刻透过虚掩的门缝,关注着里面的一大一小。他看着苏卿卿那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惧,心脏像是被浸泡在酸液中,持续不断地传来细密而尖锐的痛楚。他知道,语言的安慰在此刻毫无用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那个藏在暗处的“幽灵”,彻底解除威胁,给她和孩子一个真正能够喘息的环境。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直到午后,顾怀章等待的加密信息终于传来。
他快步走到外间,点开平板。屏幕上并排显示着两张图片。
第一张,是那张从沈墨孤儿院档案中找到的、被撕毁后又粘合的旧照片的修复结果。照片变得清晰了许多,可以看到上面是一个大约七八岁、面容清秀却眼神阴郁的男孩,被他身边一个穿着老旧西装、面容憔悴却依稀能看出几分斯文气的年轻男子亲密地搂着肩膀。两人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第二张,是一份泛黄的、二十多年前的顾氏集团内部人事档案的扫描件。档案上的照片,赫然就是搂着沈墨的那个年轻男子!旁边的姓名栏清楚地写着:沈志远。职位:项目部高级经理。离职原因:因重大项目决策失误,给集团造成巨额损失,被开除。备注栏里有一行小字:离职后三个月,于寓所内烧炭自杀身亡。
“王座”附上的分析报告冰冷而清晰地陈述着:
经面部识别及档案交叉比对,确认照片中男子为沈志远,系沈墨生物学父亲。沈志远离职案卷宗已调取。当年晨曦计划项目,因沈志远坚持采用有缺陷的次级供应商,导致项目核心组件大规模故障,集团直接损失超五亿,声誉严重受损。时任集团总裁顾宏业先生亲自下令将其开除并追究其法律责任。沈志远在开除通知下达后一周,于家中自杀。行为侧写模型综合沈墨孤儿院成长经历、其父死亡事件,以及后续针对您及寰宇科技的系列行为,判定:幽灵对您的仇恨,极大概率源于其父沈志远被顾氏开除并最终自杀事件。其行为带有明显的替父复仇及毁灭顾氏的非理性执念特征。
真相,以一种远比商业阴谋更加沉重和黑暗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顾怀章面前。
不是简单的利益之争,不是寻常的对手报复。而是一场源于父辈时代、因一个被开除员工的死亡而埋下种子,在黑暗中孕育了二十多年,最终由一个内心扭曲的孤儿发起的、跨越了两代人的疯狂复仇!
顾怀章死死盯着屏幕上沈志远那张带着绝望气息的脸,和沈墨那双年幼却已显阴鸷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幽灵”的行事如此缜密又如此不计后果,为什么他对自己抱有如此深刻的、近乎病态的恨意!
这根本不是可以用商业手段或寻常逻辑去应对的敌人!这是一个被仇恨喂养长大的、潜伏在阴影中的疯子!他报复的目标,不仅仅是顾怀章本人,更是整个顾氏家族,是顾怀章所珍视的一切!苏卿卿,孩子,甚至他死去的岳父,都成了这场疯狂复仇中被利用和摧毁的棋子!
巨大的愤怒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冲击着顾怀章的神经!他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叫沈墨的孩子,在孤儿院里是如何年复一年地咀嚼着对顾家的恨意,如何处心积虑地潜入寰宇,如何冷眼旁观甚至亲手策划了三年前那场技术泄密,又如何在他放松警惕后,将毒手伸向了他毫无防备的家人!
这个认知,让顾怀章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底翻涌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暴戾杀意!沈墨!必须死!这个潜伏在暗处、如同毒蛇般的复仇者,必须被彻底、干净地清除掉!否则,他和苏卿卿,还有那个脆弱的孩子,将永无宁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知道了“幽灵”的真实身份和动机只是第一步,如何找到他,才是关键。沈墨隐藏了这么多年,连“王座”都难以追踪,其反侦察能力必然极强。
他立刻接通了“暗影”和“王座”的联合通讯。
“目标已明确:沈墨,沈志远之子。复仇动机。”
“第一,重新梳理沈墨在孤儿院期间的所有记录,寻找任何可能与他保持联系的、不为人知的社会关系。”
“第二,重点排查沈志远生前所有的社交圈,尤其是可能对顾家抱有怨恨的故交旧友。沈墨可能会利用这些关系隐藏自己。”
“第三,动用所有灰色渠道,悬赏沈墨的线索,金额翻三倍。我要在四十八小时内,看到突破性进展!”
“第四,全面升级苏卿卿和孩子的安保等级,尤其是医疗环节,所有进入NIcU的药品、器械、人员,必须经过三重交叉验证。绝不能再给他任何可乘之机!”
一连串的命令,带着冰冷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决断,迅速传达下去。
结束通讯,顾怀章靠在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戾气。他回头,透过门缝看向内间。
苏卿卿不知何时又醒了,正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顾怀章看到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脆弱。他知道,她快要到极限了。孩子的病情,外界的压力,还有那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再次袭来的危险,这一切都在疯狂地消耗着她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他不能告诉她沈墨和那场跨越两代人的仇恨。那只会让她更加恐惧,加速她的崩溃。
他推开内间的门,走了进去,在她床边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冰凉的手。
苏卿卿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她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观察窗内的孩子,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今天……好像比昨天安静了一些。”
她在努力寻找着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好转”的迹象,哪怕只是自我安慰。
“嗯。”顾怀章应了一声,收紧了些许力道,试图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医生说,这是身体在积蓄力量。”
拙劣的安慰,连他自己都不信。但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给她一点支撑,哪怕只是一个虚幻的念想。
苏卿卿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孩子的身上。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两人交织的、沉重的呼吸声。
一种无声的、建立在巨大痛苦和共同危机之上的依存感,在这冰冷的房间里悄然弥漫。他们像两个在暴风雪中迷路的旅人,只能依靠彼此的体温,才能确信自己还活着,才能积攒起继续前行的、微弱的勇气。
顾怀章看着苏卿卿那固执而脆弱的侧影,看着她眼底那因为孩子一丝微不足道的“安静”而重新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光,心中那股毁灭一切的暴戾,奇异地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心痛与责任的决心所取代。
他必须守护住这缕光。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轻轻松开她的手,起身,替她掖好被角。
“再睡一会儿。”他的声音低沉,“我在这里。”
苏卿卿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她还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顾怀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如同最忠诚的守卫,目光在沉睡的苏卿卿和观察窗内那个顽强搏动的小生命之间来回移动。
照片背后的幽灵已然显形,仇恨的源头浮出水面。而病房内的微光,虽然摇曳不定,却依然在绝望的深渊边缘,固执地燃烧着。
他知道,与沈墨的最终对决,已经不可避免。而这场对决的胜负,将决定他是否能守住眼前这来之不易的、脆弱的一切。
夜色,再次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