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块远渡重洋而来的紫皮番薯,被李青禾如同守护火种般精心照料。置于居室内的陶盆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干爽,薄沙覆盖下的薯块,在寂静中悄然孕育着生机。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李青禾日复一日的凝望与期盼中,淡黄白色的幼芽,终于顶开了细沙,探出了娇嫩却充满力量的尖角。
芽点迅速抽长,生出心形的嫩叶,由最初的鹅黄渐次转为鲜绿。李青禾依照番商模糊的提示与自身育秧的经验,待苗茎稍硬,便择一晴好天气,将那些生机勃勃的薯苗,小心翼翼地移栽至工坊后院早已备好的一小方试验地里。这片地是她特意挑选的沙质壤土,排水良好,又施了少量腐熟的底肥。
初始几日,薯苗适应良好,新叶舒展,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健康的油光。李青禾稍稍松了口气,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每日早晚必定亲自察看。
然而,就在移栽后约莫十来日的光景,一个清晨,李青禾照例巡看时,脚步猛地顿住,深陷的眼窝骤然缩紧——只见那片原本绿意盎然的薯苗中,竟有七八株出现了异状!叶片不再挺括,边缘微微卷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萎蔫态势,颜色也由鲜绿转为一种缺乏生气的黄绿色,与周围健壮的苗株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她疾步上前,蹲下身,手指轻轻触碰那病弱的叶片,触手是一种异常的软绵。她又小心地扒开一株病苗根部的土壤,只见那原本应洁白或淡黄的根系,竟有些许呈现黯淡的褐色,甚至带有水渍状的腐烂痕迹!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这不是寻常的缺水或缺肥!这症状,与她多年前刚尝试种瓜时,遭遇过的、一夜之间能毁掉整片瓜秧的“瘟病”何其相似!是一种迅猛的、极具传染性的根腐病害!
薯瘟!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番薯,这寄托了无数活人希望的新物种,尚未推广,竟已遭此劫难!若任由这瘟病蔓延,不仅这一小片试验田将毁于一旦,这几块漂洋过海而来的珍贵种薯,也可能就此绝种!
刻不容缓!
李青禾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尽褪,但眼神却锐利如刀。她嘶声朝工坊内喊道:“周娘子!三娘!速取火盆、柴禾!再叫人去桥市,立刻买两担生石灰回来!要快!”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与厉色,惊得周娘子等人丢下手中活计,慌忙应声而动。
李青禾自己则转身回到田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那些已显现病态的薯苗,连同其根部周围一大块土壤,尽数挖出。她的动作快而稳,尽可能不触碰旁边的健康植株。每挖出一株病苗,她的心就沉一分,那萎黄叶片与褐变根系,无不昭示着病情的凶险。
病株被集中放置在一旁的空地上。火盆和柴禾很快取来,在李青禾的指挥下,就在田边点燃。熊熊火焰腾起,李青禾亲手将那些病株连带根部的病土,一株一株,投入火中。噼啪作响声中,黑烟升起,带着一股植物腐烂被焚烧的怪异气味。她目光死死盯着火焰,确保每一片叶子、每一寸病根都化为灰烬。这是阻断传染最彻底,也是最无奈的办法。
与此同时,生石灰也火速买到。李青禾指挥着闻讯赶来的青壮,将生石灰块倒入空桶中,加入清水。石灰遇水,立刻剧烈反应,沸腾冒泡,释放出大量灼热的白烟和刺鼻的气味。
“小心!离远些!这气呛人,水灼手!”李青禾提醒着,待石灰水稍凉,便亲手持瓢,沿着那几株病苗被移除后留下的土坑,以及其周边所有可能被波及的区域,仔细地、大量地浇灌下去。乳白色的石灰水渗入土壤,滋滋作响,进行着最原始的消毒。
这还不够。接下来的三日,李青禾几乎寸步不离这片试验地。她下令,以此试验田为中心,划出隔离区域,严禁无关人等靠近。她每日两次,用稀释后的石灰水,浇灌所有剩余的、看似健康的薯苗根部土壤。她不敢多浇清水,唯恐湿度过大助长病菌,又不敢不浇,怕旱了苗子。
三日,如同三年般漫长。每一刻,李青禾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她日夜观察着那些幸存的薯苗,生怕再看到一丝一毫的黄化或萎蔫。她的眼底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
第三日黄昏,当最后一抹夕阳余晖洒在田埂上时,李青禾蹲在田边,目光死死锁住那些历经石灰水“洗礼”的薯苗。忽然,她浑浊的眼球颤动了一下——在那一片经历了惊魂之后略显沉寂的绿色中,她清晰地看到,几株之前因靠近病株而略显精神不振的苗子,其中片边缘那令人心悸的微卷,似乎平复了些许,叶脉间那抹萎黄,也好像被新生的绿意悄悄覆盖、驱散!
不是错觉!借着夕光,她看得分明!大部分幸存下来的薯苗,虽然生长似乎略有停滞,但叶片挺立,颜色正在逐渐恢复那种厚实的、充满生命力的深绿色!
余苗转绿!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酸楚与释然猛地冲上鼻腔,李青禾喉头哽咽,几乎落下泪来。她缓缓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缓地拂过一片健康薯叶的叶面,那冰凉而坚韧的触感,此刻是如此的真实而可贵。
塘埂方向。 暮霭沉沉, 最后一缕天光即将隐没。 那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 不知何时已立于后院竹篱之外。 浑浊的目光…… 穿透篱笆缝隙, 精准地落在那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战役的试验田上, 看到了那焚烧病株后残留的焦黑痕迹, 也看到了在石灰水庇护下重焕生机的点点翠绿。
枯槁的嘴唇…… 极其艰难地…… 翕动了一下。 一个低哑的、仿佛也混合了火焰焦糊与石灰刺鼻气味的声响, 缓缓地吐出:
“……薯——……” 声音顿了顿, 似在回味那瘟病带来的刺骨寒意。 “…——瘟——…” “…——惊——…” 下颌极其缓慢地、 带着一种对灾难被遏制、希望得以存续的深沉悸动与后怕, 向下一点。 “…——魂——…”
“薯瘟惊魂——!!!”
声音落下。 他身影融入四合的暮色与渐起的虫鸣。 田边, 李青禾依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 久久未动。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病, 如同一场淬火—— ……让——……那——……渡——……海——……而——……来——……的——……生——……机——……,——……在——……毁——……灭——……的——……边——……缘——……挣——……扎——……得——……以——……存——……活——……,——……也——……让——……守——……护——……它——……的——……人——……,——……心——……志——……愈——……加——……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