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婆那把旧锄头，木柄光滑沉实，带着岁月和人手的包浆，握在沈微婉那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左手中，传递来一种异样的踏实感。这不再是拾荒的工具，而是开疆拓土的武器！它比家里那把豁口更少，刃口在灰暗的天光下，竟也反射出一线微弱的寒芒。
然而，当沈微婉拖着这条麻木剧痛、仿佛灌满了铅的右腿，抱着依旧昏睡的安儿，真正站在屋前那片荒芜的边缘时，方才被张婆点亮的希望之火，瞬间遭遇了现实的凛冽寒风。
眼前的荒地，比记忆中和远观时更加触目惊心！
野草并非只是枯黄匍匐。靠近边缘处还算稀疏，越往里，草势越凶！枯黄坚韧的茎秆纠结成团，足有半人高，如同沉默的卫兵，牢牢拱卫着这片被遗忘的领土。裸露出的冻土并非松软，而是板结成块，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灰褐色。更令人绝望的是，地表之下，绝非沃土！
目光所及，大大小小的石块如同潜伏的怪兽，半埋半露。小的如拳头，大的竟有磨盘大小，棱角狰狞！更深处，盘踞着不知多少年的、粗壮虬结的树根！那是早已枯死或被砍伐的树木留下的遗骸，深扎在冻土深处，如同大地的血管和神经，牢牢禁锢着这片土地的生命力。
这哪里是荒地？
分明是披着荒草外衣的、由冻土、顽石和朽根构筑的堡垒！
沈微婉的心，如同被那冰冷的石块狠狠砸中，猛地一沉。一分地……张婆说一分地已是极限……现在看来，这极限，是用血肉和生命去丈量的！
背上的安儿似乎被寒风吹醒，发出一声微弱的、带着病气的呻吟。
“安儿…不怕…” 沈微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合着荒草的枯败气息灌入肺腑，牵动断裂的肋骨，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眼中那点名为“希望”的微光，在巨大的现实阻碍前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淬炼得更加冰冷、更加坚硬！
开！
必须开！
她小心翼翼地将安儿放在荒地边缘一块相对平整、背风的大石旁，用破旧的单衣裹紧孩子。安儿烧得迷迷糊糊，滚烫的小脸蹭着冰冷的石头，又沉沉睡去。
沈微婉不再犹豫。她拄着锄头，单腿支撑，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猎手，锁定了第一丛相对低矮、但根系盘结的野草。她调整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抡起锄头！
“咚——！”
锄刃狠狠砸在草根旁的冻土上！一股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木柄猛地窜上手臂，震得她虎口发麻，本就布满裂口的手掌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冻土只被砸开一个浅浅的白印，几块碎石飞溅起来！
太硬了！
比想象中硬十倍！
沈微婉咬紧牙关，额头的冷汗瞬间渗出。她没有停顿，再次高高举起锄头，用身体的重量狠狠压下！
“咚！咚！咚！”
一声声沉闷而滞涩的撞击声，在荒芜的土地上孤独地回响。每一次落下，都如同敲击在铁板上！手臂被震得酸麻剧痛，断裂的左肋下更是如同被钝刀反复切割！汗水迅速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冰凉的薄霜，贴在皮开肉绽的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终于！
“咔嚓！”
一声细微的脆响！坚韧的草根在连续的重击下，终于被斩断！枯草连同底下带起的一小块板结的土块被掀翻！露出底下同样冰冷坚硬、布满细小石砾的土层。
仅仅一小丛草，就耗费了她如此巨大的力气！
沈微婉拄着锄头，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叶灼烧般的疼痛。她看着那点可怜的“战果”，再看看眼前广袤的荒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脚边传来细微的响动。
安儿不知何时醒了。他挣扎着从冰冷的石头上坐起来，小脸依旧苍白滚烫，大眼睛里带着病弱的迷茫和巨大的不安。他看着母亲佝偻着背、拄着锄头剧烈喘息的背影，看着地上那一点被翻开的、黑褐色的泥土。
孩子懵懂的心，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艰难。他伸出冰冷瘦小的手，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爬下石头，挪到那片新翻开的泥土旁。
地上散落着母亲刚才刨出来的、指甲盖大小的碎石块。
安儿蹲下身，伸出小手，极其吃力地、一颗一颗地，捡起那些冰冷的碎石。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小手冻得通红，捡起的石头对他来说有些沉重，但他固执地、极其认真地将它们捡起来，然后，用尽力气，远远地丢到荒地的边缘去。
“娘…”他丢完几颗石头，抬起头，看着母亲，声音微弱嘶哑，却带着一种孩童最纯粹的、想要分担的渴望，“安儿…捡…石头…”
沈微婉猛地回头！
看到儿子那小小的、摇摇欲坠的身影，蹲在冰冷的泥土旁，用那双病弱的小手，吃力地捡拾着碎石，再用力丢开……那一刻，巨大的酸楚和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安儿…”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巨大的痛楚和更深沉的动力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她不再喘息，不再犹豫！那点酸楚和暖流，化作了更加磅礴的力量！她再次高高抡起锄头！这一次，目标不再是杂草，而是半埋在土里、棱角狰狞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
“咚——！”
锄刃狠狠砸在石头上，火星四溅！巨大的反震力让她手臂剧痛，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锄柄流淌下来！石头纹丝不动！
“啊——！”沈微婉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她不再顾忌断腿的剧痛，左脚猛地蹬地，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和残存的生命力，再次狠狠抡起锄头！狠狠砸下！
“咚！！！”
石头终于松动！
她丢开锄头，不顾虎口淋漓的鲜血和翻卷的皮肉，用那只布满冻疮裂口、指甲翻裂的左手，死死抠住石头冰冷的棱角！指甲在石头上刮擦、断裂！她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拔河般，将那块深陷冻土的石头，一点一点，生生抠了出来！
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冰冷的石头，也染红了她的手指。
她大口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背上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脊背流下。右腿的麻木中，骨头错位般的锐痛如同毒蛇啃噬。
她低头，看着掌心那狰狞的伤口和翻卷的皮肉，看着那块染血的石头，再看看旁边依旧在吃力地捡着小石子的安儿。
没有退缩。
没有哭泣。
她眼中那点名为“希望”的微光，在血与汗的浇灌下，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那光芒深处，是斩钉截铁的决绝——为了安儿，为了那一分地的活命粮，为了那巴掌大的葱姜换来的铜钱，这双手，这副残躯，就算磨成齑粉，也要在这片冻土上，开出一条生路！
她弯腰，再次捡起了那把沾满泥土和鲜血的锄头。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住了下一丛更加茂盛、根茎盘结如铁的野草，以及草根旁半露出的、更大的一块顽石！
“咚——！”
沉闷而决绝的撞击声，再次在荒芜的土地上响起，如同不屈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