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四章·余药的托付与故城的喜讯
第一节：沉甸甸的嘱托
世研院医疗部七楼的走廊，仿佛一个被抽空了声音的寂静之谷。冰冷的合金墙壁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能量稳定剂混合的、毫无生气的味道。梦启抱着再次失去意识的秋曦，快步行走在空旷的廊道上，他的脚步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自己沉重的心跳上。
秋曦的身体很轻，轻得让他心惊。仿佛刚才那一小时耗尽了她灵体内所有的生机与重量，此刻蜷缩在他臂弯里的，只是一具精致却空洞的躯壳。她黑红色的长发垂落下来，拂过他的手臂，带来冰凉的触感。她的呼吸微弱而均匀，长睫安静地覆在眼睑上，面容平静得如同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完全看不出片刻前曾经历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意识风暴和情感激荡。然而，梦启手臂上传来的、那份过于轻盈和脆弱的感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平静表象下的残酷现实——记忆再次被清空，那个短暂回归的、鲜活的秋曦，已重新沉入混沌的深渊。
他的心情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怀抱中这具身体的脆弱让他涌起强烈的保护欲，但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却是她清醒时那双锐利、复杂、饱含痛苦与愧疚的红眸，以及最后那无声却重若千钧的凝视。两种截然不同的印象交织碰撞，让他对“秋曦”这个存在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认知混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同时，一种微妙的失落感也悄然滋生——那个会依赖地叫他“弟弟”、眼神纯净懵懂的“姐姐”，似乎也随着那一小时的“真实”而变得遥远起来。
刚走到走廊拐角，升降梯的金属门反射着冷光。梦启正准备伸手按下呼叫钮，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仿佛从空气本身凝结而成，悄无声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阻断了他的去路。
是虚实。
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纯白研究袍，白色短发纹丝不乱，那双异色瞳——左眼沉淀万古，右眼洞察规则——平静无波地扫过梦启，最终落在他怀中安睡的秋曦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既无怜悯，也无担忧，更像是在冷静地评估一件实验品的状态，仿佛刚才那足以搅动心魄的一小时重逢，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组需要记录的数据。
梦启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下意识地收紧，抱着秋曦的手臂也不自觉地收拢了些，呈现出一个保护的姿态。“虚实族长？”他出声，语气中带着一丝尚未平复的波澜和下意识的戒备。
虚实没有回应他的戒备，也没有对眼前的情景做任何评价。他只是直接伸出右手，摊开的掌心中，静静地躺着那支水晶瓶。
瓶身剔透，在走廊冷白的光线下，折射出幽微而迷离的光泽。瓶内，那约摸还剩下三分之二的深紫色液体缓缓流转，如同拥有生命的夜空。仔细看去，液体中那些金色的星屑光点与更加细微、如同活物般黑白交融的丝状能量彼此缠绕、沉浮，散发出一种奇异而内敛的能量波动，既有唤醒生机的活力，又蕴含着一种定鼎乾坤般的极致宁静。这正是那支融合了“安魂水”与“两仪定魂仙光”的药剂——能短暂唤醒记忆，却也伴随着未知风险的“钥匙”。
“这个，由你保管。”虚实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法则般的权威。
梦启愣住了，视线在那支关系重大的药剂和虚实平静无波的脸之间来回移动，没有立刻伸手去接。“给我？”他下意识地重复，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犹豫，“可是……”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落，看向怀中沉睡的秋曦，眉头紧紧蹙起。这药剂的威力他亲眼所见，它像一柄双刃剑，既能带来片刻的真实与重逢的慰藉，却也伴随着意识撕裂般的痛苦和灵体失控的风险。将这份力量交到他手中，意味着他将拥有决定是否再次使用它、何时使用它的权力。这责任太过重大，重得让他感到窒息。他仿佛已经看到秋曦再次服药后那痛苦挣扎的眼神，以及可能出现的、更糟糕的后果。
“药效你也看到了。利弊权衡，在你。”虚实似乎完全洞悉了他内心的挣扎，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将选择的重量毫无保留地压在了他的肩上。“她灵体的恢复过程漫长且充满变数。此药或可在关键时刻稳定她的心神，亦或……在她愿意面对时，给予一线清明。”他顿了顿，异色瞳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绝对的理性光芒，“但切记，不可滥用，剂量需较此次更减，且需确保环境绝对安全。”
这番话，与其说是嘱托，不如说是一份冰冷的说明书和一份沉重的信任。虚实将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梦启，信任他对秋曦的关切会让他做出最审慎的抉择，也相信他能承受这份抉择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
梦启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感到口干舌燥。他再次低头，凝视着秋曦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脸庞，想起她清醒时那句“帮我……照顾好她”的微弱嘱托，想起她眼中那份深沉的愧疚和难以割舍的牵挂。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责任，是承诺，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再次见到那个真实秋曦的隐秘渴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走廊里冰冷的空气和这份沉重的责任一同吸入肺中，沉淀下来。空出一只紧紧抱着秋曦的手，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指尖，极其郑重地、小心翼翼地，从虚实掌中接过了那支水晶瓶。
瓶子触手冰凉，光滑的瓶壁下，却能隐约感受到其中液体缓慢流转带来的、极其微弱的能量脉动。这小小的瓶子，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的手腕都有些发沉。
“我明白了。”梦启将药剂紧紧握在手心，仿佛要将其融入自己的骨血，声音低沉，却透出一股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我会谨慎使用。”
虚实微微颔首，对于梦启的承诺，他未置一词，似乎这本就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梦启怀中安睡的秋曦，那双重瞳深处，似乎有极其精密的、非人的计算光芒一闪而过，像是在进行最后一次风险评估和数据记录。随即，他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转身，白袍的下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在走廊尽头悄然淡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空旷的走廊里，再次只剩下梦启一人。不，还有他怀中再次变得“空白”的秋曦，以及口袋里那支沉甸甸的、承载着希望与风险的“钥匙”。寂静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将他淹没。他感到肩上的担子非但没有因为虚实的离开而减轻，反而更加具体、更加沉重了。这不仅是对一个失忆者生活上的照料，更隐含着对那个真正秋曦的承诺、等待，以及一份关乎她灵魂安稳的、可怕的抉择权。
他调整了一下怀抱的姿势，让秋曦的头更舒适地靠在自己的肩窝，试图用动作驱散一些内心的沉重。然后，他迈开脚步，走向升降梯。金属门滑开，合拢，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以及头顶数字无声跳动的微弱红光。梦启看着电梯内壁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带着疲惫、迷茫却异常坚定的脸，怀中是沉睡的秋曦——心中思绪翻腾，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这剩余的“安魂定魄水”，是黑暗中微弱却可能指引方向的火种，也是套在他脖颈上、时刻提醒他责任重大的无形枷锁。未来的路，因为这支药剂的存在，似乎有了一线不确定的曙光，却也因为这份沉重的托付，而变得更加崎岖难行。
第二节：来自故城的慰藉
将秋曦重新安顿在世研院休息室那张柔软的沙发上，为她盖好薄毯，梦启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巨大消耗。他靠在墙边，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目光落在秋曦平静的睡颜上，心中那份复杂的情感依旧难以平息。
就在这时，走廊外传来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踏在古老韵律上的节奏感，与世研院常见的急促或悄无声息的步伐截然不同。
梦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门口。
逆着走廊窗户透进来的、已带了些许黄昏暖意的光线，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正缓缓走近。首先吸引目光的，是一头流泻至腰际、纯净无暇的白色长发，发丝在光线下泛着柔和而圣洁的光泽，如同月华凝成的瀑布，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随着身影的临近，来人的面容逐渐清晰——肌肤白皙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古画中走出的精灵，一双翡翠般澄澈剔透的绿眸含着浅浅的、温暖的笑意，正一眨不眨地望向梦启。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银白色长袍，材质看似普通，却隐隐有流光转动，袍袖和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繁复而优雅的、象征着流水与生命的淡蓝色水波纹路，衬得她身姿越发挺拔，气质既庄重高贵，又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飘逸。
是漓。河宁城的现任城主，也是梦启视若亲妹、曾倾囊相授的继承人。
看到梦启，漓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如同春水融冰，嘴角扬起一个毫无保留的、带着深深依赖和久别重逢喜悦的灿烂笑容，她加快脚步走到梦启面前，声音清越悦耳，如同山涧清泉撞击玉石：
“哥哥！”
这一声“哥哥”叫得自然无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信赖。漓的身高比梦启稍矮一些，微微仰头看着他，绿眸中闪烁着纯粹欢欣的光芒，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看到漓，梦启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这几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轻松、甚至带着些许温暖的笑容。漓的出现，像一阵带着青草和花香的山风，吹散了萦绕在他心头的阴霾与沉重。河宁城——那个他曾经为之付出无数心血、从一片混乱无序的魔域边缘地带，亲手规划、建设、最终将其转变为秩序井然、科技繁荣的魔族新兴之城——以及眼前这个他一手培养起来、聪慧而坚韧的城主，总能触及他心底最柔软、最具成就感的部分。
“漓，你怎么来了？”梦启的语气带着真实的惊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仿佛疲惫的旅人看到了熟悉的灯火，“河宁城那边一切都好吗？”他下意识地用上了以前担任城主时习惯的、带着关切与责任的口吻，这份自然而然的牵挂，也透露出河宁城在他心中始终占据着重要地位。
漓用力点头，白色的长发随着动作扬起优美的弧线：“一切都好！哥哥，我就是特意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的！”她显得很是兴奋，翡翠般的眸子闪闪发光，开始迫不及待地分享喜悦，“我们去年全力启动的‘净水核心’二期扩容与效能提升工程，经过整整十三个月的攻坚，终于在昨天全面竣工，并且一次性通过了最高标准的稳定性极限测试！”
她的话语清晰而流畅，带着城主汇报工作时的条理，却又难掩激动：“现在，整个河宁城的魔能网络基础负荷能力提升了三倍！尤其是以前能量波动频繁、经常影响居民生活的西城区老旧管网，现在彻底稳定了。还有全城的废水净化与循环系统，覆盖率从原来的百分之六十五提升到了百分之九十八！以前那些总是抱怨用水质量的老居民们，现在见到我都笑得合不拢嘴，说简直像是换了一座城！”
她详细地列举着各项数据，描述着工程完成后的具体成效，以及城中居民们满意的反响，言语间充满了对城市发展的自豪感，同时也流露出对梦启当年高瞻远瞩、打下坚实基础的深深感激。此刻的她，不像一位威严的城主，更像一个做出了优异成绩、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最信赖兄长认可和夸奖的妹妹。
梦启认真地听着，目光温和，带着欣慰。听到河宁城在漓的治理下越来越好，各项指标稳步提升，他由衷地感到高兴。那座城市凝聚了他太多的理想和汗水，看到它在自己选定的继承人手中蓬勃发展，焕发出新的活力，就像看到自己精心栽种的树苗终于长成参天大树，那种成就感与满足感，是任何其他事情都无法替代的。
“还有还有，”漓的分享欲显然还没满足，她继续兴奋地说道，语气变得更加轻快，“我们严格按照哥哥你卸任前留下的那份超详细的城北生态区总体规划，新建的那个大型魔植生态公园，上周也正式对市民开放了！里面引进了好多从秘境里发现的、会发出不同颜色荧光的稀有植物，到了晚上，整个公园流光溢彩，美得像梦境一样！大家都说，现在的河宁城，简直是暗夜魔域里最璀璨、最充满生机的一颗明珠！”
看着漓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模样，梦启仿佛也透过她的描述，看到了河宁城日新月异的景象：稳定高效的能源网络，洁净循环的水系，以及那座如同梦幻般的荧光公园……心中的阴郁和疲惫，被这份来自“故乡”的、充满活力的喜讯冲淡了不少，甚至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他伸出手，像过去许多次那样，带着鼓励和赞许，轻轻拍了拍漓的肩膀，声音温和而肯定：“做得很好，漓。河宁城交给你，我很放心。”
得到梦启如此直接的肯定，漓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明媚了，绿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但她的细心很快让她注意到了梦启眉宇间即便在笑容下也难以完全掩饰的疲惫之色，以及他身后那扇虚掩着的、属于他临时休息室的门。她眼中的欢快稍稍收敛，染上了一丝真切的关切，放轻了声音，试探着问道：“哥哥，你看起来……很累。是在世研院的研究工作遇到什么难题了吗？还是……？”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带着些许好奇瞟向休息室方向。关于梦启最近在照顾一位灵体受损、记忆有问题的“姐姐”的传闻，显然也或多或少传到了她的耳中。
梦启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他叹了口气，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有详细说明：“嗯，是有些……比较棘手的事情。一位朋友，灵体之前在意外中受了很重的伤，记忆方面出了些问题，暂时由我照料一阵子。”他言简意赅，语气中的沉重和不易却显而易见。
漓了然地点点头，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明白有些事不宜深究。她没有继续追问细节，而是真诚地看着梦启，绿眸中满是支持：“哥哥辛苦了。照顾病人最是耗神。如果……如果有需要我或者河宁城帮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客气。”她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随身携带的一个看似普通、却铭刻着空间符文的小巧锦囊中，取出了一个用淡青色叶子包裹、系着蓝色丝带的精致方形小盒，递给梦启，“这是城里‘蜜语坊’老师傅们新研发的‘宁神花糕’，用了他们秘境内特有的、百年才开一次的宁神花的花蜜做引子，据说安神静心的效果特别好。我带来给哥哥尝尝，累了的时候吃一块，或许能舒服些。”
梦启接过那还带着淡淡植物清香的盒子，指尖能感受到叶子包裹下的糕点传来的微温，心中一股暖流悄然涌动。漓的适时到来，以及这份来自河宁城的、带着故乡味道的牵挂与慰藉，无疑是一剂及时的良药，温暖了他因连日操劳而有些冰冷的心。他点点头，声音温和了许多：“谢谢您，漓。有心了。”
两人又站在走廊里闲聊了几句，话题转向了河宁城的一些趣闻，以及几位共同认识的旧友近况。这些轻松的话题让梦启紧绷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放松。漓敏锐地察觉到梦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便体贴地不再久留，笑着说道：“哥哥，那你先忙，我就不多打扰你休息了。记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河宁城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们都盼着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回去看看呢。”
“好，路上小心。”梦启送她到走廊尽头的升降梯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合拢的金属门后，心中那份因秋曦而起的沉重感，似乎真的被冲淡了一些。至少，在他肩负起眼前这份艰难而孤独的责任的同时，并非全然孤身一人。这些来自过去的、牢固而温暖的羁绊和认可，如同黑夜中遥远却坚定的星辰光芒，给予他继续负重前行的力量和慰藉。
转身，推开休息室的门，室内光线柔和。秋曦依旧在沙发上安睡，呼吸平稳，对刚才门外的一切毫无知觉。梦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逐渐被夜色浸染的天空，又回头看了看沉睡的秋曦，摸了摸口袋里那支冰凉的水晶瓶和漓送来的、带着体温的花糕，眼神中各种情绪交织，最终沉淀为一种更加复杂的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迷雾重重，肩负如何重担，他都必须，也一定会，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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