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九年，上海的春天是湿漉漉的，黏腻得让人心烦。法租界的梧桐才抽新芽，隔着一道铁丝网，南市的天空却总沉淀着一抹化不开的灰霾。
陈婧怡坐在轿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电车叮当作响，小贩吆喝，行人步履匆匆，这一切的日常景象，在她眼中都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虚假而不真实。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指甲上鲜红的蔻丹，是“陈婧怡”这个身份的战甲，也是禁锢着陈景异灵魂的枷锁。
“紧张了？”身旁的汪曼春伸出手，覆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语气带着一丝安抚，更多的却是一种审视。
陈婧怡转过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依赖又有些怯生生的笑容：“有点……曼春姐，76号……是不是很可怕？”
“有我在，没什么好怕的。”汪曼春拍了拍她的手，唇角勾起一抹傲然，“你只管做好我安排的事情，机要处的工作不复杂，重要的是机灵点，看清楚什么人该亲近，什么人该远离。”
“嗯，我都听曼春姐的。”陈婧怡乖巧地点头，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心底那片寒冰，却结得更厚了。
车子驶进极司菲尔路76号那扇沉重的大铁门，仿佛驶入了一头巨兽沉默的口中。森严的氛围扑面而来，就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下车时，陈婧怡刻意放缓了动作，高跟鞋落地，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声响，与周围持枪守卫皮靴踏地的沉闷声音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挽住汪曼春的手臂，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倚靠过去，像个真正需要引领的弱质女流。
走进主楼，各种目光瞬间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好奇、探究、评估，以及毫不掩饰的欲望。陈婧怡微微垂着眼睑，长睫像两把小扇子，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与这暴力环境格格不入的倦怠韵律，反而让她像投入泥潭的一滴油，格外扎眼。
汪曼春显然很享受这种聚焦效应，她揽着陈婧怡腰肢的手紧了紧，像在展示一件珍贵的藏品，对迎上来的一个中年男人介绍道：“李副处长，早啊。这位是陈婧怡，我世伯的侄女，父母都不在了，以后就在我们机要处工作，大家多关照。”
“哎呀，欢迎欢迎！陈小姐真是……貌若天仙啊！”李副处长搓着手，目光黏在陈婧怡身上，几乎要滴出油来。
陈婧怡这才抬起眼，目光懒懒地掠过众人，最终落在李副处长脸上。她没有说话，只是从手包里取出那个银质烟盒，“啪”一声打开，抽出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优雅地夹在指间，然后静静地看着李副处长，眼神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期待。
李副处长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忙不迭地掏出打火机，凑上去点火。因为紧张和激动，他的手有些抖，火苗跳跃着，差点烧到陈婧怡鬓角卷曲的发丝。
陈婧怡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点难以言喻的慵懒沙哑，微微偏头，就着他的手点燃了香烟。她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缕青灰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讥诮。
就在这片烟雾缭绕中，办公室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明楼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步伐沉稳。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过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在经过陈婧怡身上时，几乎难以察觉地停顿了一瞬。这个女人，太醒目了。不是那种俗艳的美，而是一种……仿佛开在刑场边缘的罂粟，用极致的绚烂掩盖着致命的危险，与这76号污浊的血色背景奇异地融合，又格格不入。
“明主任。”汪曼春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切。
陈婧怡也随之站起身。起身的动作间，墨绿色旗袍的高开衩处，一闪而过一截白皙细腻的小腿。她迎上明楼那双深邃、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红唇勾起的弧度完美无瑕，笑容坦荡得近乎挑衅，又夹杂着一丝暧昧不清的意味。
“明长官，”她开口，声音比刚才对李副处长时更添了几分沙哑磁性，“久仰了。”
明楼的视线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剥开她精心描画的面皮。但他最终只是冷静地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欢迎，陈小姐。”随即，他转向汪曼春，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吻：“曼春，有份紧急文件需要处理，来我办公室一趟。”
他与她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冷的穿堂风，风中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雪茄味和某种凛冽的气息。陈婧怡指尖夹着的香烟，烟灰无声地抖落一小截，恰好掉在旁边桌上一份未启封的档案袋上，烫出一个小小的、焦黑的痕迹。
她垂下眼帘，看着那个小小的焦痕，如同看着自己即将踏上的，布满荆棘与烈火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