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朔日，荣恩长公主忌辰，
宝华殿内，庄严肃穆，檀香馥郁，梵呗声声。
殿宇中央，悬挂着李芷宁的画像，她眉目如画，温婉娴静，英年早逝，只留下一段令人唏嘘的红颜薄命传说。
神案之上，祭品琳琅，香烛高燃。
仪式太后崔韫笙亲自主持。她身着深青色蹙金绣凤纹祭服，神色悲戚而凝重，率先于最前方的蒲团上跪下，手持香束，带领众人向画像行三跪九叩大礼。
“芷宁吾儿，魂兮归来，歆享格思……”
紧随太后之后，姜保宁她一身素色宫装，未戴任何钗环首饰，清丽的脸庞上难掩哀戚，眼圈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轻易落下。
她跪在母亲画像前，目光炯炯，直视着画中母亲温柔的眼眸，那眼神有深切入骨的思念，更有一丝唯有她自己才懂的、在深宫中艰难求存的倔强与坚韧。
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未曾决堤，只是将那双眼眸洗刷得更加明亮而深邃。
与姜保宁同排的沈清漪她亦是泪眼婆娑，跪拜在地时，泪水便忍不住簌簌而下，低声啜泣起来。
其后，各宫妃嫔、公主、命妇等依品级次序上前，跪拜，献上早已备好的祭礼——多是些符合规制的金银器皿、经卷、香帛等物，并由女官高声唱念祭文，内容无非是些赞颂德行、祈求冥福的套话。
然而，在这看似庄严肃穆的氛围下，低低的窃窃私语如同暗流，在念经声的间隙里悄然涌动：
“唉，荣恩长公主若在世，看到太子妃娘娘如今这般风光，也不知是喜是忧……”
“风光？我看是艰难吧……没了亲生母亲依仗，在这宫里……”
“嘘！慎言！没看见太后和太子妃都在吗？”
“听说昨日坤宁宫那边，又闹了好大动静，太子妃似乎……”
“啧，皇后娘娘病着，脾气越发不好了，也是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我看是有人恃宠而骄才对……”
“快别说了，轮到我们献祭礼了……”
冗长而哀伤的仪式终于结束。众人依次沉默地退出宝华殿。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得人微微恍惚。
太后显然心情沉重，被容霜搀扶着，走了几步，却停下脚步，回身望去。
她看到姜保宁独自落在后面，低着头，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浑身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哀伤。
太后心中不由一软，涌起浓浓的怜爱之情。
她招了招手，声音放缓了许多：“保宁，过来。”
姜保宁闻声抬头，快步上前，敛衽行礼：“皇祖母。”
太后伸出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陪皇祖母回慈宁宫说说话吧。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
她又对其他人挥挥手，“你们都先回去吧。”
“是。”
众妃嫔行礼告退，目光在太后和姜保宁交握的手上停留一瞬，心思各异地散去。
姜保宁低眉顺目：“是，儿臣遵命。”她乖巧地替换下容霜，亲自搀扶着太后的手臂。
一老一少，沿着被树荫笼罩的宫道，缓缓向慈宁宫走去。
太后似乎还沉浸在哀思中，一路无话，只是轻轻拍着姜保宁的手背，无声地安慰着。
到了慈宁宫，太后在暖榻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沉重的负担。
她依旧拉着姜保宁的手不放，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好孩子，今日……心里很难过吧？”太后看着她，目光慈祥，“看到你母亲的样子，就又想起她刚走那会儿，你才那么小一点……”
太后比划着，眼眶又有些湿润，“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还嫁给了鄞儿，成了太子妃。你母亲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的。”
姜保宁垂下眼帘，声音有些哽咽：“儿臣不孝，未能常在母亲灵前尽孝……”
“傻话，这怎能怪你。”
太后叹道，试图说些轻松的话逗她开心，“说起来，你小时候啊，可比现在文静多了，跟你母亲那顽皮的性子一点也不像……
太后絮絮地说着些往事，姜保宁配合地露出浅淡的笑容，气氛似乎渐渐缓和温馨起来。
就在这祖孙温情脉脉的时刻，太后感觉到姜保宁被她握着的手似乎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忍耐什么。
“怎么了？”
太后关切地问道，下意识地将姜保宁的袖子往上捋了捋。
这一捋，那截白皙的手腕以及手腕上那一道狰狞无比、红肿不堪、甚至带着水泡的烫伤伤痕。
太后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就变了，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带着难以置信的心疼和怒气：“这！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伤成这样？！什么时候的事？！太医来看过了没有？！”
姜保宁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想将手抽回藏起来，眼神躲闪，语气慌乱，支支吾吾地道：“没……没什么……皇祖母，是我自己……自己不小心……对，不小心烫到的……已经……已经上过药了，不碍事的，真的……”
“不小心？在哪儿不小心？怎么烫的？你说清楚！
就在这时，书昀忽然像是忍不住了般，猛地冲进殿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直率：
“太后娘娘明鉴！太子妃娘娘仁慈，不肯说！但这伤根本不是娘娘自己不小心弄的！是昨日在坤宁宫，娘娘好心好意去给皇后娘娘侍奉汤药，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大发雷霆，一把将娘娘推开，药碗打翻了，滚烫的药汁全泼在娘娘手腕上才烫伤的！”
“当时奴婢就在殿外，听得清清楚楚！皇后娘娘还……还骂了太子妃娘娘好多难听的话！骂得可凶了！奴婢听着都害怕！”
太后猛地瞪大眼睛，看向姜保宁，只见姜保宁脸色煞白，嘴唇颤抖，对着书昀急道：“书昀！休得胡言！快退下！”
“奴婢没有胡言！”
书昀梗着脖子，虽然害怕，却依旧坚持道，“太后娘娘，奴婢说的句句属实！皇后娘娘她……她不仅推搡太子妃，还骂……骂得极其难听……求太后娘娘为太子妃娘娘做主啊！” 她说着，重重地磕下头去。
“好……好一个皇后！好一个静心养病！”
太后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锐起来，“她便是这般养病的？！这般对待嫡亲的儿媳、对待芷宁唯一的女儿？！她眼里还有没有祖宗家法！还有没有哀家！”
巨大的愤怒和心痛让太后的身体晃了一下，容霜和姜保宁连忙上前扶住。
“皇祖母息怒！皇祖母保重凤体啊！”
姜保宁哭着劝慰，泪如雨下，“母后她……她只是病中心情不佳，并非有意……是儿臣笨手笨脚，惹母后生气了……求皇祖母千万别动气……”
“并非有意？心情不佳？”
太后指着姜保宁的伤，老泪纵横，“这叫并非有意？那要怎样才算有意？！非要了她性命才算吗？！你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有那些污言秽语！她堂堂一国之母，竟能说出如此刻毒的话！她配得上这个位置吗？！”
太后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握住姜保宁的手，看着那伤痕，心痛如绞：“好孩子，别怕！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为何不早来告诉皇祖母？还要替那个毒妇隐瞒？你母亲若在世，看到你如此被作践，不知该有多心痛！”
“容霜！传哀家懿旨！”
“皇后叶氏，凤体违和，神思倦怠，宜安心静养，不宜再操劳费神！即日起，六宫一切事务，暂交沈贵妃与太子妃共同协理！非召不得扰皇后清静！令太医署悉心照料，务必使皇后早日康复！”
“奴才遵旨！”容霜立刻应下。
太后又心疼地看着姜保宁的手：“快！传太医！用最好的药！绝不能留下疤痕！”
慈宁宫内顿时忙乱起来。姜保宁依偎在太后怀中，手腕的疼痛阵阵传来，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计划，成了。
利用母亲的忌辰，利用太后的爱女之心和对皇后的不满，利用书昀这把“恰到好处”的刀，她终于给予了皇后致命一击。
然而，看着太后因愤怒而苍白的脸，感受着这深宫中无处不在的算计与倾轧，她心底却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丝淡淡的疲惫与悲凉。
这场战争，没有真正的赢家。
千里之外的中军大营，姜晏珩亦没有忘记他母亲的忌日，时值七月初一，戈壁滩的夜晚，苍穹如墨，繁星低垂，一轮清冷的弦月孤悬于天际，洒下遍地银辉，
夜风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吹拂着营寨间的旗帜，发出猎猎的声响。
白日里的肃杀与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巡夜士兵规律走过的脚步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马匹响鼻。
姜晏珩独自一人，立于自己的营帐前，并未身着铠甲，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披风。
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天边那轮七月一的月亮，眸光深邃，素来冷峻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寂寥。
想来往年在京中，无论多忙，这一日他总会去祠堂为母亲上香，静静地陪母亲说会儿话。
而今年，他却远在这万里之外的塞外战场，周身环绕的是血腥与杀伐，连对着母亲牌位叩首的机会都没有。
一股难以言喻的思念与怅惘，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
他想起了母亲温柔的笑容，想起了母亲离世时自己年幼的无助，想起了妹妹保宁那双与母亲极其相似、却不得不早早学会坚韧的眼眸……
“母亲……”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身走进营帐，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不大的酒囊。
他平日几乎从不饮酒，军中也严令战前饮酒，但今夜，他破例了。
拔开塞子，一股浓烈醇厚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对着月亮，缓缓将清冽的酒液倾倒在身前的土地上，酒水迅速渗入干燥的沙土中，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儿子不孝，远在边关，不能亲至灵前祭奠。以此薄酒，遥敬母亲，愿母亲在天之灵，一切安好。
祭奠之后，他拿起酒囊，自己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一路滚烫地落入胃中，带来一种强烈的刺激感，却也奇异地冲淡了些许胸中的郁结。
他就这样站着，对着冰冷的月亮，一口一口地喝着这难得的烈酒。
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却也将那份不属于“玉面修罗”的脆弱与思念，悄然暴露在这寂寥的边关夜色里。
战场的残酷，家族的责任，妹妹的处境……所有重压，似乎都在这寂静的片刻，随着酒意微微倾泻。
然而，这份难得的静谧与私人情感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他的副将高长胤。
“将军。”高长胤抱拳行礼，神色凝重，打破了月下的宁静。
他并未回头，只是冷冷地说；“讲。”
“哨探回报，”
高长胤压低声音，“西羯那边有动静了。他们的主力部队确实在向我中军正面方向大规模调动，旌旗招展，烟尘滚滚，声势弄得极大。”
姜晏珩目光微凝：“哦？具体兵力部署如何？可探明主攻方向？”
高长胤却摇了摇头，眉头紧锁：“蹊跷就在于此。哨探冒死抵近观察，发现其虽声势浩大，但真正抵达前沿、开始构筑坚固工事、摆出决战姿态的兵力，却远不如预期。其主力似乎……似乎仍在后方观望，或是……在等待什么。末将觉得，这像是……缓兵之计。”
“缓兵之计？”
“虚张声势，故作决战姿态，实则拖延时间……阿史那贺鲁想干什么？”
按常理，他应该急于求战才对。如此拖延，不符合常理。
“是在等待南路裴赫卿的消息？还是……另有图谋？”
姜晏珩若有所思，“或者，他是在故意示弱，诱使我军急躁冒进？”
高长胤道：“末将也觉得可疑。将军，我们是否要调整部署？或派出更多哨探，务必查清其真实意图？”
姜晏珩摇了摇头，眼神沉静如水：“不必。敌军意图未明，贸然调整，反而容易自乱阵脚。传令下去，各营依旧按原计划加固营垒，提高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击。”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绝对的冷静和谨慎：“明日再看看情况。 等天亮了，看得更清楚些，等南路和北路的消息回来，再做决断。告诉弟兄们，稳住。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
“诺！”
高长胤领命，对于姜晏珩的沉稳，他向来信服。
高长胤退下后，姜晏珩再次抬头望了望那轮月亮。
此时的月光，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寄托哀思的柔光，而是冷冽地照亮战场迷雾的寒灯。
母亲忌辰的哀思被突如其来的军情压下，深藏心底。
他依旧是那个运筹帷幄、冷静如冰的澧朝统帅。他将酒囊收起，再无半点饮酒的兴致，转身走入营帐，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与军报之上。
帐外，月光依旧清冷，戈壁的风依旧呼啸。
战争的疑云，如同天边那抹淡淡的云翳，悄然遮住了月色，预示着黎明之后，或许将有更大的风暴来临。
而姜晏珩，已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