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药香与熏香交织，弥漫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息。
虽是夏日，殿内却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幔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只有几缕金线般的光束从缝隙中透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皇后叶妙音强撑着病体，半靠在凤榻上，身上盖着明黄锦被，面色苍白如纸，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
饶是如此，她依然保持着中宫威仪，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九凤衔珠冠，只是那凤冠似乎太过沉重，压得她不得不微微倚着引枕。
凤榻下首，沈清漪端坐在紫檀木扶手椅上，身着绯色宫装，裙裾铺陈如盛放牡丹。
她姿态优雅地捧着茶盏，目光却不时扫过皇后病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盘算。
张贵妃、贤妃程婉清、良妃王明惠等高位嫔妃依次坐在两侧，再往下是九嫔、婕妤等。新晋的二十八位宫嫔则跪在殿中，屏息静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今日叫你们来，原是循例...”皇后声音虚弱，却仍努力保持着威严，“只是本宫这身子不争气，往后一应请安，暂且免了...”
沈贵妃优雅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接口道：“娘娘凤体要紧，这些虚礼能免则免。六宫事务有臣妾等代为打理，娘娘安心养病便是。”她语气温和，话中的含义却让皇后眸光一冷。
这时，殿外传来通报：“太子妃娘娘到——”
帘幔掀起，姜保宁领着姜玉薇缓步而入。跪着的秀女们纷纷让出一条通路。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殿门。姜保宁款步而入，身着太子妃规制的杏黄宫装，裙摆绣着展翅金凤，仪态万方。
她身后跟着低眉顺目的情客，以及略显紧张的姜玉薇。
“儿臣来迟，请母后恕罪。”姜保宁行礼如仪，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语气淡漠：“太子妃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姜保宁仿佛没听出话中的冷意，温声解释：“回母后，新晋姜才人是儿媳堂妹，父皇允她今日来东宫相见。听闻新晋宫嫔正在拜见母后，特地带她一同前来请安。”
皇后的目光在姜玉薇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原来如此。既然来了，就行礼吧。”
姜玉薇慌忙上前，依着规矩行三跪九叩大礼：“臣妾才人姜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看着她行礼完毕，方慢悠悠道：“起来吧。姜司马教导有方，这礼数倒是周全得很。”
她话锋一转，目光转向姜保宁，“不像前些日子，东宫那个不懂规矩的宫女…
姜玉薇跪在人群中，偷偷抬眼打量。她看见皇后病容憔悴，却依然强撑着主持早会；看见沈贵妃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见贤妃程婉清——她的堂姐——垂眸静坐，面色平静无波。
姜保宁神色不变，温声解释：“回母后，玉薇才人新晋入宫，按礼应当拜见中宫。父皇也准了她今日随儿媳前来向母后请安。”
皇后冷笑一声，勉强坐直身子：“既然如此，就行礼吧。”
姜玉薇急忙上前，依着教习嬷嬷所授礼仪，行三跪九叩大礼：“臣妾才人姜氏，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漫不经心地摆摆手：“起来吧。”
待姜玉薇谢恩起身，她目光转向姜保宁，语气陡然转冷，“太子妃真是越来越懂得体贴人了，连新晋宫嫔都照顾得如此周到。难怪前些日子，一碗汤药都能闹到太后那里去。”
殿内气氛陡然一凝，众嫔妃神色各异，沈贵妃垂眸品茶，仿佛事不关己；贤妃程婉清担忧地看了姜保宁一眼；张贵妃则毫不掩饰看好戏的神情。
姜保宁面色不变，反而微微一笑：“母后说的是那个名唤夏荷的宫女吗？那日她回东宫后自责不已，儿臣已经训诫过了，可汤药之事，儿臣当真不知情，说不好是哪个下人嚼舌根子罢了。
皇后被戳到痛处，脸色更加难看：“太子妃这是在指责本宫？”
“儿臣不敢。”
姜保宁恭顺垂首，话中却带着刺，“只是想着，父皇常教导我们要以仁待下。况且如今太子出征，姜家儿郎也在战场上为国效力，若是知道家中女眷为些许小事争执，恐怕会分心...”
她刻意顿了顿，抬眼直视皇后，语气轻柔却字字清晰：“再者，皇祖母最是疼惜小辈，若是知道母后为个宫女动怒，怕是又要心疼了。”
皇后的脸色由白转青，握着锦被的手指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姜保宁对夏荷使了个眼色。情客会意，上前端起一杯茶，恭敬地奉到皇后面前：“请娘娘用茶。”
皇后死死盯着夏荷，脸上带着微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姜保宁柔声道：“母后放心，这次茶温适中，绝不会像儿臣一样不慎再烫着母后。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抬手就要打翻茶盏。
“娘娘息怒。”一直沉默的沈贵妃忽然开口，她起身接过情客手中的茶，亲自奉到皇后面前，“太子妃也是一片孝心，特意带新晋才人来拜见。这杯茶，娘娘就喝了吧，全当是全了太子妃的孝心。”
她语气温和，动作优雅，却无形中给皇后施加了压力——若是不喝这杯茶，就是不顾太子妃的“孝心”，在众妃面前失了风度。
皇后狠狠瞪着沈贵妃，又看看面带微笑的姜保宁，最终咬着牙接过茶盏，勉强啜了一口。
沈贵妃满意地笑了，转身对众妃道：“皇后娘娘也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新晋宫嫔既已行过礼，就各自回宫好生学习规矩。”
众妃嫔齐声应诺，依次退出。姜保宁领着姜玉薇行礼告退，临走前还对皇后甜甜一笑：“母后好生养病，儿媳明日再来请安。”
一出立政殿，姜玉薇长舒一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小声对姜保宁道：“堂姐，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姜保宁拍拍她的手，笑意未达眼底：“在这深宫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今日若是不强硬些，来日她就会变本加厉。”
她们身后，沈贵妃缓步走出，望着姜保宁远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娘娘为何要帮太子妃说话？”身旁的女官不解地问。
沈贵妃把玩着腕上的玉镯，轻声道：“当年与芷宁的交情使然，况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皇后越是想压制太子妃，太子妃就越会依靠本宫。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呢。”
而此时坤宁宫内，皇后气得将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好个姜保宁！好个沈清漪！她们竟敢...竟敢...”她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嬷嬷忙上前为她顺气，低声劝道：“娘娘息怒，保重凤体要紧啊...”
皇后倒在榻上，望着华丽的帐顶，眼中满是怨毒。
她知道，这场病让她失去了太多，而有些人，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取代她的位置了。
姜玉薇随着姜保宁走出坤宁宫那压抑的氛围，直到穿过御花园，才感觉能顺畅呼吸。春日的阳光透过扶疏的花木洒下，在她杏色的宫装上跳跃，却照不进她心头的迷雾。
“堂姐...”
她在岔路口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今日所见所闻，那些刀光剑影的对话，皇后死灰般的面色，都让她这个刚入宫不久的小才人心惊胆战。
姜保宁了然地看着她，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一丝乱发，目光复杂：“今日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记住，在宫里，多看少说，凡事多留个心眼。”
姜玉薇乖巧点头，心里却仍想着皇后与堂姐之间那令人窒息的交锋。
她行礼告别，看着姜保宁带着情客往东宫方向而去，那挺直的背影在春光中竟有几分孤寂。
回到怡春轩，姜玉薇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海棠，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这深宫，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才人，才人！”
贴身宫女秋云急匆匆地跑进来，脸上满是喜色，“王公公来了，带着陛下的赏赐呢！”
姜玉薇忙起身整理衣装，刚走到外间，就见大太监王丕斌笑眯眯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几个手捧锦盒的小太监。
“才人接赏——”
王丕斌拖长了声音，示意小太监们将手中的东西一一展示。
首先是一架紫檀木底座的红珊瑚屏风，那珊瑚形态奇绝，色泽鲜艳如血，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一看便是海外贡品，价值连城。
“这是南洋国新进贡的红珊瑚，陛下说颜色衬才人。”王丕斌笑着解释，又指向下一个锦盒。
里面是一对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盏身雕着精细的栀子花纹，正是姜玉薇最喜爱的花。
“这是西域进贡的琉璃盏，陛下特意吩咐送给才人把玩。”
接着是一匣子上等的发钗，一盒南海珍珠，还有几匹流光溢彩的云锦。
姜玉薇看得眼花缭乱，心中的那点阴霾早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宠冲散了。
她年纪尚小，哪见过这等阵仗，当下喜形于色，连声音都带着雀跃：“陛下...陛下真的赐给我这些？”
王丕斌躬身笑道：“可不是吗？陛下对才人可是上心得很。特意吩咐老奴挑了这些新鲜玩意儿，说才人年纪小，定然喜欢。”
姜玉薇让秋云厚赏了王丕斌一行人，待他们离去后，她欢喜地抚摸着那架珊瑚屏风，又拿起琉璃盏对着光看，爱不释手。
“陛下待我家才人真是恩宠有加！”
秋云也替主子高兴，“这才侍寝一次，就赏了这么多好东西！”
姜玉薇脸颊飞红，想起昨夜皇帝的温柔，心头甜丝丝的。
或许堂姐想多了，陛下待她，终究是不同的。
她不知道，此时怡春轩外，关于她获赏的消息早已如野火般传遍后宫。
关雎宫内，沈清漪正在修剪一盆兰花，听罢宫女的禀报，手中的金剪微微一顿。
“红珊瑚屏风？西域琉璃盏？”她轻轻哼了一声，“陛下倒是大方。”
身旁的女官低声道：“娘娘，这姜才人刚承宠就如此招摇，是否该...”
沈贵妃继续修剪花枝，语气淡漠：“急什么？恩宠越盛，摔得越重。且看着吧，自会有人坐不住。”
果然，不过半个时辰，宁昭仪便在自己的寝宫里砸碎了一个茶杯。
“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用红珊瑚屏风？”
她美艳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本宫入宫三年，也不过得了一架玛瑙屏风！”
一旁的宫女战战兢兢地劝道：“娘娘息怒，不过是个才人，再得宠也越不过您去。”
“你懂什么！”
宁昭仪猛地起身，“陛下从未对哪个新人如此厚赏过！”
同样的对话在后宫各处上演。
何昭容酸溜溜地在自个宫里抱怨：“果然姓姜的就是不一样，前有太子妃，如今又来个姜才人。”
王美人则与赵美人窃窃私语：“听说那姜才人容貌极美，又年轻，难怪陛下如此宠爱。”
“再美能美过嘉婕妤？不过是新鲜罢了。”
“新鲜？陛下可从未赏过嘉婕妤如此贵重的物件...”
各种议论如暗流涌动，而怡春轩内的姜玉薇却浑然不觉。
她正欢欢喜地指挥宫人将珊瑚屏风摆在寝殿最显眼的位置，又把琉璃盏小心地收在多宝架上，时不时就要看一眼。
傍晚时分，贤妃程婉清悄悄派人送来一盒点心，附了张简短的字条：“树大招风，谨言慎行。”
姜玉薇看着字条，不解地蹙眉。
堂姐要她小心，贤妃也要她小心，可她做错了什么？陛下赏赐，难道还要推辞不成？
她不知，此时勤政殿内，皇上正听着王丕斌的回报。
“姜才人很喜欢那些赏赐？”皇上批着奏折，头也不抬地问。
“回陛下，才人欢喜得很，特别是那架珊瑚屏风，立刻就摆在了寝殿内。”
皇上唇角微扬：“年轻真好，一点小玩意就能如此开心。”
王丕斌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如此厚赏姜才人，只怕后宫...”
“朕就是要看看，这池水能搅得多浑。”皇上放下朱笔，目光深邃，“姜家的女儿，一个做了太子妃，一个入了朕的后宫，有意思。”
王丕斌不敢接话，只深深低下头。
夜幕降临，怡春轩内烛火通明。姜玉薇对着那架珊瑚屏风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
她让秋云多点了几盏灯，好让珊瑚的颜色更加鲜艳夺目。
“才人，该歇息了。”秋云轻声提醒。
姜玉薇这才依依不舍地准备就寝。
她不知，这一夜的恩宠与赏赐，已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
深宫夜色浓重如墨，唯有怡春轩那架红珊瑚屏风，在烛光下泛着血一样的光芒，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而天真烂漫的姜才人，还沉浸在帝王的“偏爱”中，做着受宠无忧的美梦。
殊不知，这恩宠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