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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喀山载誉归来的第三个月,靶场的红土早被连绵秋雨泡透了。

不再是七月里那种能把迷彩服烤出盐霜的灼,是浸了水的凉,带着红土特有的腥气,顺着迷彩裤的裤脚往上钻。裤腿沾着的泥块被体温焐得半化,糊在小腿的肌肉上,像贴了层湿冷的膏药。后腰那道旧伤又在隐隐作痛——是喀山团体赛时,趴在滚烫的草皮上扛了两小时狙击姿势落下的劳损,此刻被这潮气一激,僵得像块冻透的铁,每动一下都能感觉到筋腱在脊椎缝里“咯吱”较劲,凉意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渗。

天刚蒙蒙亮,东边的云还压在靶场尽头的白杨树梢上,灰扑扑的像块浸了水的破布。训练号声却先一步炸了开来,黄铜号嘴的震颤混在雨丝里,“嘀嘀嗒嗒”撞在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股水汽的沉。不像晴日里那般清越,倒像是被秋雨泡软了的钢针,一下下扎在耳膜上,催得人不敢多赖一秒。

新兵们的脚步声已经在靶场边缘响成了片。刚上脚的战术靴还没磨软,踩在吸饱雨水的红土上,先是“噗叽”一声陷进表层的泥壳,接着靴底碾过藏在泥里的碎石,又爆出“咔嚓”的脆响。有几个新兵没掌握好重心,脚下一滑,迷彩裤膝盖瞬间沾了片深褐的泥,手忙脚乱扶枪时,枪托磕在红土上,闷出“咚咚”的响,混着他们粗重的呼吸——白雾似的哈气刚从嘴边冒出来,就被湿冷的风打散在帽檐下。

红土吸饱了秋雨,沉甸甸地陷在靴底。表层结着层滑腻的泥壳,底下是泡胀的黏土,踩上去能感觉到靴跟正一寸寸往深里陷,像是被这土地悄悄攥住了脚踝。远处的观测台铁皮顶还在滴水,“嗒、嗒”的声儿混着新兵们调整呼吸的“呼哧”声,在空旷的靶场里荡开,倒比七月的热浪更让人觉得骨头缝里发紧。

号声还在催,像根绷紧的弦,把这雨雾里的靶场绷得愈发沉实。

我趴在草绿色伪装网下,网眼缠着半干的黑麦草和蒲公英,草叶被夜雨泡得发沉,尖端的露水顺着网纹往下滴,“嗒”地砸在瞄准镜的遮光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1200米外的靶纸在雨雾里缩成个模糊的灰点,像粒嵌在红土尽头的尘埃,而我鼻尖离地面不过三寸,能闻到红土被泡透的腥气——混着草根腐烂的霉味,还有伪装网布料被雨水泡胀的潮味,往肺里钻时带着凉,激得后槽牙微微发酸。

指尖捻着片刚从网眼漏下来的梧桐叶。叶肉被夜雨浸得发绵,青黄相间的脉络在指腹下凹凸分明,像张缩小的战术地图。叶梗的断口还凝着半透明的汁,带着点黏手的涩,我无意识地蹭了蹭瞄准镜的调节旋钮,冰凉的金属面上立刻洇出道浅绿的痕,像给这精准到毫米的仪器,添了笔潦草的活气。

左手边的风速仪正“嗡嗡”轻颤。指针在“2.1米\/秒”的刻度线附近微晃,尾端的红漆被雨水冲得发淡,却仍固执地指着那细微的波动。比昨天下午的2.4米\/秒稳了0.3,这半指宽的差距,在1200米的弹道里能掀起半米的偏差——就像去年喀山决赛时,那阵突然转向的侧风,差点让子弹擦着靶心飞过去。我拇指搭上调节旋钮,指腹的老茧蹭过金属纹路,“沙沙”的轻响里,能数清旋钮上每圈0.2密位的刻度,指尖的凉混着红土的潮,把那点紧绷的专注攥得更实。

百米外的观测台突然传来铁皮被踩踏的“哐当”声。

傣鬼半蹲在迷彩伪装的观测台后,军靴后跟碾着块卷边的铁皮,溅起的泥水糊在记录板的边角。他左手捏着支铅笔,笔尖在“风速修正”栏上悬着,右手举着测距仪,橡胶眼罩被雨水浸得发亮。风裹着雨丝往他领口钻,作训服的肩窝处早洇出片深褐的湿痕,像幅被水泡开的墨画。

“黄导!”他的吼声破开雨幕,带着点被风扯散的沙哑,尾音还缠着雨珠的沉,“让新兵看清楚——十字准星压靶心下沿三指,风偏修正0.1密位!”

我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的新兵队列。他们趴在红土里的姿势还带着生涩,有人的肘部护具陷进泥里半寸,调整姿势时带动伪装网“哗啦”轻响;还有人没控制好呼吸,胸腔起伏得像风箱,帽檐的阴影在瞄准镜上晃出细碎的影。唯有王磊的后背绷得像块铁板,迷彩服的肩线笔挺,只是攥着护木的指节泛着白——他那身少林功夫练出的硬劲,此刻还没融进这雨雾里的沉。

瞄准镜的镜片蒙着层薄雾,十字准星的黑线条在雾里发虚。我屈起指节敲了敲镜身,雾汽震出片细碎的纹,1200米外的靶纸边缘突然清晰了些,能看见被雨水泡胀的纸纤维,像圈发皱的灰边。指尖的梧桐叶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叶梗的绿汁在掌心洇出个浅印,混着红土的泥,倒像枚没盖实的印章,把这1200米的距离,和靶心那粒灰点,全盖在了这方寸之间的专注里。

傣鬼的铅笔在记录板上划开“沙沙”声,混着风雨的“呜呜”响,像在给这沉默的瞄准计时。我知道,他眼里的刻度比风速仪更准,那声“三指”“0.1密位”里,藏着靶场红土泡透雨水后,最实的较劲。

新兵们趴在身后的红土里,像一排刚从模子里倒出来的泥坯,僵得能数清脊椎骨的凸起。

最前排的几个把伪装网披得歪歪扭扭,网眼缠着的黑麦草没扎牢,草叶被雨水泡得发蔫,顺着后背往下滑,\"簌簌\"落在红泥里,溅起细弱的水花。有人的枪托没架稳,斜斜地杵在泥里,枪管上凝着的雨珠顺着膛线往下滚,\"嗒\"地滴在瞄准镜的遮光罩上,晕出片模糊的圆。还有个小个子新兵没控制好呼吸,胸腔起伏得像台漏风的风箱,每口粗气都带着红土的腥气,从喉咙里滚出来时,能看见他喉结上下窜动,像在吞咽块没嚼烂的石头。

王磊就趴在他们中间,后背绷得像块被雨浇透的铁板。

他的肘部护具早歪到了小臂中段,魔术贴的粘面被雨水泡得发潮,粘不住的边缘卷成小筒,磨得作训服的肘部起了层毛球。护具内侧的海绵吸饱了汗,沉甸甸地坠着,把迷彩服的肩窝洇出片深褐的汗渍——不是均匀的湿,是顺着锁骨窝往下淌的细流,在第三颗纽扣下方汇成个圆,又顺着肋骨的弧度往腰侧爬,像条在皮肤上游动的小蛇。这汗来得急,混着红土的泥星子,在布料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倒比他武僧服上的练功疤更显生猛。

他攥着护木的指节泛着青白,指腹的铁砂掌老茧死死嵌进防滑胶带的纹路里,把胶带边缘磨得卷了边。瞄准镜的十字准星在靶纸上晃得厉害,像条被惊着的银蛇,刚往十环挪半寸,又猛地窜向边缘,跟他胸腔的起伏节奏完全对不上——我盯着他后颈的肌肉看了半分钟,那小块肌肉始终突突跳着,像藏了只受惊的兔子,连带着枪身都在红土里轻轻颤。

\"呼吸乱了。\"我低声说,声音裹着雨丝往他耳里钻。

右脚尖轻轻勾了勾他的战术靴。靴底的防滑纹里卡着块红土疙瘩,被我勾得\"咔\"地松动,混着泥水从靴缝里挤出来。力道不大,刚好够他感觉到——就像当年傣鬼在喀山教我调整呼吸时,用枪托轻轻撞我后背的那下,不疼,却带着股沉实的提醒。

\"看我护木。\"我的声音压得更低,喉结滚动时带着点被雨水呛过的沙哑,\"不是胸口鼓,是小腹往回收。\"

护木上的雨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在红土里砸出细小的坑。我故意放慢呼吸,让护木随着小腹的起伏轻轻颠——起时缓,像靶场的晨雾漫过草尖;落时沉,像子弹钻进靶心的那瞬间。王磊的后背明显僵了下,后颈的肌肉跳得慢了些,十字准星晃得幅度也小了,虽然还没稳住,却像艘在浪里找到了锚的船,开始往稳里靠。

雨还在下,红土的腥气裹着新兵们的汗味往鼻腔里钻。他们趴在泥里的影子被雨雾拉得虚虚的,像片刚种下去的苗,歪歪扭扭,却带着股使劲往土里扎的劲。王磊护具上的毛球还在晃,肩窝的汗渍还在爬,但他指节的青白慢慢褪了点,瞄准镜里的银蛇,终于开始学着跟着呼吸的节奏走了。

王磊的喉结猛地往上滚了半寸,像有颗没嚼烂的石子卡在喉咙里,脖颈的筋腱跟着绷起道硬棱,连带着后颈的碎发都颤了颤。停在最高点顿了半秒,又“咕咚”一声沉下去,那声响裹着雨丝的湿,在红土的腥气里格外清,像谁往空桶里扔了块小石子。

睫毛上挂着的雨珠早蓄了半分钟。不是细碎的雨丝,是颗滚圆的水珠,沾在睫毛根的绒毛上,把远处靶场的灰影全折射成了片模糊的光。他眨眼的瞬间,水珠终于撑不住,“嗒”地砸在瞄准镜的镜片上,溅成朵细碎的水纹。那水纹晃了两晃,没等渗进镜片边缘的胶圈,又被他急促的呼吸吹得散了——他的鼻息喷在镜片上,凝成层薄薄的雾,把十字准星的黑线条晕得更虚,倒像给那片慌乱的准星,蒙了层怯生生的纱。

这孩子的过去总藏在细节里。

上个月他来报到时,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角磨出的毛边里还卡着点嵩山的黄土。作训服穿在他身上总显得紧,肩宽比标准尺码宽出两指,那是常年练铁砂掌、扎马步练出的宽肩厚背。我见过他脱外套擦枪的样子,小臂上横七竖八全是练功疤:最浅的是练劈砖时崩的碎瓷痕,深点的是踢木桩蹭的木刺印,还有道斜斜的疤从肘弯划到腕骨,他说是十八岁那年打全国散打决赛,被对手的肘击蹭的,“当时血顺着护腕往下淌,我愣是把他踹出了边线”。说这话时,他攥着枪背带的指节泛着白,像在捏当年对手的衣领。

他拳头上的老茧确实能压过我扣扳机的。

不是我这种薄薄层、边缘磨得发毛的茧,是整块都硬得像贴了层铁皮。掌心的茧能盖住整个指腹的纹路,边缘却带着点锐,是常年往铁砂袋里插拳磨的;指节处的茧更厚,像长了颗小石子,我上次跟他握手时,被那茧硌得掌心发麻,他倒浑然不觉,咧着嘴笑:“黄导,这茧能碎砖。”此刻这茧正死死嵌进护木的防滑胶带里,把胶带边缘磨得卷成小筒,露出底下的黑胶,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刚下连那周,他总爱跟在队伍后头梗着脖子。

看见我们趴在红土里练瞄准,他就蹲在伪装网边擦他的拳套,牛皮拳套被雨水泡得发亮,他一边擦一边嘟囔:“练这玩意儿有啥用?真遇上敌人,一拳撂倒比啥都强。”有次傣鬼听见了,把狙击枪往他面前的红土上一杵,护木的红土布沾着泥:“王磊,1200米外,你拳头能砸穿靶心不?”他当时脸涨得通红,攥着拳套的指节捏得发白,却没接话,只是往铁砂袋里猛插了三拳,拳套撞在沙袋上的“砰砰”声,震得红土都落了层灰。

可此刻不一样。

他攥着护木的指节泛着青,不是较劲的硬,是绷得发僵的紧。手背的青筋从虎口往手腕爬,像条在皮肤下游动的小青蛇,连带着枪身都在红土里轻轻颤。但那股狠劲没散——我盯着他耳后的肌肉看了半分钟,那小块肌肉虽然还在跳,却比刚才稳了些,像受惊的野兽慢慢收了利爪。瞄准镜的十字准星晃得幅度小了,虽然还没钉在靶心,却不再像刚才那样瞎窜,倒像条被驯着的狼,正一点点往猎物的方向挪。

雨丝落在他的帽檐上,“沙沙”响,像在数着他呼吸的节奏。红土的腥气裹着他身上的汗味往鼻腔里钻,那汗里有武僧团练功房的木头味,有散打垫的橡胶味,此刻又混进了靶场的硝烟味,倒把这孩子的棱棱角角,磨得更显鲜活了。

教战术射手推进时,靶场的红土早就被踩成了烂泥。

模拟街区的断墙间积着半指深的泥水,混着前几轮训练留下的碎砖、弹壳和伪装网的布屑,踩上去“噗叽”一声陷进去,靴底的防滑纹刚要发力,又被底下的黏土死死吸住,每拔一步都能感觉到红泥在靴跟处拉出细弱的丝,像谁在暗地里拽着脚踝。墙皮被雨水泡得发涨,大片大片往下塌,露出里面的红砖,砖缝里还卡着去年演习时的弹片,在雨雾里闪着冷光。碎玻璃混在泥里,有的被踩得半陷,有的还翘着尖,折射的光晃得人眼晕,像撒了一地没开封的刀片。

我们猫着腰在断墙间穿梭,战术靴碾过碎玻璃的“咔嚓”声此起彼伏。有的是薄脆的窗玻璃,一踩就成了粉,混着红泥往靴底的纹路里钻;有的是厚玻璃砖,被碾得裂成蛛网,边缘的尖碴刮着靴底,发出“刺啦”的响,像在磨把钝刀。“敌情”通报的哨音突然从左侧掩体后炸响,三短一长,急促得像被掐住的哨子,带着黄铜哨嘴的震颤,在潮湿的空气里荡开,催得人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右侧房间有活动目标”的信号。

王磊的动作总带着股武僧的硬劲。

刚到房间门口,他膝盖突然往外一顶,扎了个标准的马步,左手护在胸前,右手已经蓄力,眼看就要使出少林拳的“铁门闩”。我正想喝止,他后腿猛地蹬地,整个人像颗被弹出的石子,侧踹的靴底带着破风的锐,“砰”地撞在门框上!那力道太猛,松木门框被踹得往里凹了半寸,表层的漆皮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发白的木茬,连带着头顶的断墙都晃了晃,几块碎砖“哗啦”砸在我们脚边的泥里,溅起的泥水糊了半条裤腿。

他收腿时还带着惯性,身体往前趔趄了半步,才用手撑住墙稳住。作训服的裤腿被靴底带起的泥水打湿,从脚踝到膝盖全是深褐的印,像刚从泥塘里捞出来。后颈的肌肉绷得像块铁板,那是他练铁砂掌时发力的习惯,连带着耳根都泛了红——不是累的,是憋着股劲,仿佛这扇门框就是散打台上的对手,不踹出个窟窿不算完。

“收着点!”我一把拽住他的战术背带往回扯。背带的尼龙材质被雨水泡得发僵,魔术贴的粘面沾着红泥,拽起来“刺啦”响,力道透过布料撞在他肩胛骨上,震得他闷哼了一声。我的后腰却被这猛劲拽得发疼——那道旧伤是去年在喀山练突入时挣的,当时从三米高的掩体跳下来,战术背心里的弹匣撞在第三根肋骨上,此刻被这股力道一扯,筋腱像根生锈的铁丝在脊椎缝里“咯吱”较劲,疼得人眼冒金星,冷汗顺着战术背心的领口往下淌。

“战术推进不是打擂台。”我松开手时,指腹还沾着背带上的红泥,声音压得低,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沉,“你看脚腕。”我抬抬自己的靴尖,让他看泥水在靴尖处压出的浅窝,“发力点在脚尖,落地时膝盖微屈,像猫踩在瓦片上,轻着点——你用脚跟发力,踢空了就是把侧腰亮给敌人,那不是耍威风,是送命。”

王磊甩了甩被拽过的背带,尼龙布料上的红泥被甩得溅在断墙上,留下几个星星点点的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深陷在泥里的靴跟,又瞥了眼我几乎没留痕迹的靴尖,喉结滚了滚,没说话,但攥着微冲护木的指节捏得更紧了——那上面还沾着刚才踹门框时蹭的木屑,混着他掌心的汗,在防滑胶带上洇出片深痕,像在跟自己较劲。

哨音又响了,这次是两短一长,“敌情”在正前方房间。王磊咬了咬牙,没再亮侧踹,只是猫着腰往前挪了半步,膝盖的角度比刚才缓了些,虽然靴底还是陷进了泥里,但拔腿时的“噗叽”声轻了不少。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后颈的肌肉慢慢松了点,心里突然想起他刚下连时说的“拳头比枪实在”——有些硬气,总要在泥里滚几遭,才能知道该往哪儿使劲。

王磊猛地往回抽手,手腕在胸前甩了半圈。被我攥过的地方泛着道浅红的印,像条没褪的勒痕,顺着他腕骨的弧度往下爬,把常年练铁砂掌磨出的老茧衬得更显糙硬。指节攥得发白,不是瞬间的绷紧,是从虎口往指尖一点点收劲,把掌心的茧子挤得鼓起来,像块嵌在皮肉里的碎石——那是他练“铁山靠”时磨出的硬茧,上次掰手腕,能把老兵的指骨捏得“咯吱”响。

“黄导,”他抬眼时,睫毛上的雨珠抖落在鼻尖,混着红土的泥星子往下滚,“您这擒拿……”话顿了顿,喉结往上滚了半寸,像是在找更硬气的词,“看着软趴趴的,真遇上拼命的,管用?”尾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硬,不是质疑,是憋着股劲,像他刚踹过门框的靴底,非要在红土里踩出个实印才肯罢休。语气里的不服藏不住,顺着话音往周围飘,比雨丝还密,缠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周围的新兵早停了动作。

离得最近的小个子张鹏刚举到半空的微冲停在胸前,橡胶握把被他攥得发白,眼睛瞪得溜圆,帽檐的阴影落在瞄准镜上,把镜片里的靶影晃得七零八落。后排几个老兵互相碰了碰肘弯,嘴角压着笑,却故意把脚步声放重,踩在泥里的“噗叽”声像在给这气氛添柴。有个戴眼镜的新兵偷偷往后退了半步,想看得更清,战术裤的膝盖在断墙上蹭出片灰,他却浑然不觉——所有人的眼神都在王磊和我之间晃,好奇里裹着看热闹的期待,像靶场的红土遇了雨,把空气糊得又黏又紧。雨丝落在他们的作训服上,“沙沙”响,却盖不住彼此喉咙里的轻咳,那咳声里藏着的兴奋,比刚才的战术演练声更沸。

断墙根的傣鬼突然“嗤”地笑了声。

他半靠在爬满青苔的断墙上,后背的作训服早被雨水泡得发胀,和墙皮粘在一起,像块没揭下来的迷彩布。手里的狙击枪横在腿上,护木的红土布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坠着,布纹里的红土混着泥水往下淌,在他的军靴尖积成个小泥洼。右手捏着块麂皮,正顺着枪管的膛线轻轻擦,麂皮的毛被雨水泡得发蔫,蹭过蓝钢枪管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数着枪管上每圈细小的纹路。

护木上缠着的红土布边缘卷得厉害,露出底下的黑檀木柄,那是他去年在喀山刻了“稳”字的地方,此刻被泥水糊着,“稳”字的竖划却依然清晰,像根没弯的钢针。他抬眼时,眼角的疤在雨里泛着浅红,那是练匍匐时被碎石划的旧伤,此刻倒成了笑意的纹路——不是大笑,是嘴角往耳根勾了勾,把右边的苹果肌顶起来,露出半颗虎牙,像藏了只看热闹的狐狸。

“王磊,”他的声音裹着雨丝的湿,比平时慢了半拍,却带着股穿透力,“你这是……手痒了,想切磋?”尾音往上挑了挑,像用枪管轻轻戳了下王磊的胳膊,把那股憋着的劲挑得更显。擦枪的麂皮停在枪管中段,他歪头看着王磊,眼神里的了然比雨雾还浓——他太清楚这股劲了,像当年刚下连的自己,总觉得拳头比准星硬,非要在红土里滚几遭,才知道哪股劲该往哪使。

王磊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往脖子蔓延,把迷彩服的领口都映得发暗。他往后撤了半步,脚腕在泥里碾出个浅坑,却把腰杆挺得更直,像棵被雨浇得更硬的白杨树:“我不是挑战,就是想知道……真格的,管用不?”话虽软了半分,攥着拳头的手却没松,指节的白在雨里闪得更亮。

雨突然大了些,砸在断墙的铁皮上“噼啪”响,把新兵们的低笑声全盖了。但那股子较劲的气没散,像红土里的种子,被这阵雨一浇,反倒更想往深处钻了。

王磊的脸像被靶场的信号弹燎了下,“腾”地红透了。不是均匀的涨红,是从耳根往颧骨爬的潮红,毛细血管在皮肤下看得清清楚楚,像雨后红土上渗开的细流,连带着耳廓都泛着层薄热,把帽檐压出的浅痕衬得更显。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却又猛地把脖子往前探了半寸,喉结在脖颈的筋腱间“咕咚”滚了下,像吞了颗没嚼烂的石子——那是他练“铁头功”时憋气的习惯,越是较劲,脖子越往前顶,仿佛这样能把话撑得更硬气。

“我不是挑战。”他重复这话时,声音比刚才紧了半分,尾音带着点被雨丝掐住的涩。指节在战术裤缝里攥得更狠,把作训服的布料捏出三道深褶,像被铁钳夹过的印。“就是觉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新兵们憋笑的脸,突然把腰杆挺得笔直,“格斗得凭真功夫,花架子顶什么用?”最后那个“用”字咬得格外重,舌尖顶在齿缝里,带着股没褪的倔,像他练铁砂掌时撞在沙袋上的力道,非要砸出响才肯罢休。

拳头在裤缝里攥成了铁疙瘩。

指节从虎口往指尖逐个发白,不是瞬间的绷紧,是一寸寸收劲,把掌心的老茧挤得鼓起来,像块嵌在皮肉里的鹅卵石。那茧子厚得惊人——是常年往铁砂袋里插拳磨的,袋里的铁砂掺着草药汁,每天三百拳,拳拳撞得沙袋“砰砰”响,把掌心的纹路全磨平了,露出底下泛白的硬肉。上次后勤班的纸箱没开封,他随手用指节一戳,“噗”地就穿了个洞,硬纸板的毛边挂在他的茧上,像挂了圈碎草。此刻这茧正蹭着战术裤的斜纹布料,“沙沙”的轻响裹在雨里,像在数着他的底气:上个月全连掰手腕,他把炊事班老王的胳膊拧得“咯吱”响,把老兵油子张班长的指骨捏得直抽气,最后连长亲自下场,也只撑了半分钟就松了手——那股劲,全在这双铁砂掌的茧子里藏着呢。

他的小臂肌肉突然绷紧,从手腕往肘弯鼓起道硬棱,像条在皮肤下游动的小青蛇。那是他练“十字桩”时站出来的腱子肉,平时藏在作训服里看不显,此刻一使劲,把袖子撑得鼓鼓囊囊,连带着袖口的魔术贴都“刺啦”开了半寸,露出半截磨得发亮的手表带——那是块老式军表,表壳磕出了三道豁口,据说是他武僧团的师父送的,表盘里的指针总比标准时间快半分钟,他说“练功夫,就得比别人抢半拍”。

周围的新兵们都屏住了呼吸。

离得最近的张鹏刚要往嘴里塞的润喉糖停在半空,糖纸的“窸窣”声突然断了,眼睛瞪得比瞄准镜的十字还圆。后排有人偷偷踢了踢同伴的靴底,军靴碾过红泥的“咯吱”声里,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雨丝落在他们的帽檐上,“嗒嗒”响,像在数着王磊攥拳的秒数,把模拟街区的空气压得更沉,连风都绕着断墙走,怕吹散了这股较劲的劲。

王磊的目光却没看任何人,直愣愣地盯着我的手。那目光里有武僧团练功房的木味,有散打垫的橡胶味,还有股没被靶场硝烟磨软的锐——他不信那些“巧劲”,只认拳头上的硬茧,认沙袋上的拳印,认掰手腕时把对手指骨捏得发白的疼。此刻这股认死理的倔,像靶场没被雨水泡透的红土块,硬邦邦地戳在空气里,谁都看得清。

他的拳头又攥紧了半分,指节的白在雨雾里闪得更亮,战术裤的布料被老茧蹭得“沙沙”响,像在跟自己说:今天非要较出个真章不可。

雨突然就泼了下来。

不是先前那种细弱的飘,是成串的雨珠顺着风势斜劈,砸在断墙的铁皮顶“噼啪”作响,像有人在头顶倒了桶碎石子。雨线密得能织成张网,把模拟街区的断墙、泥地、还有我们这些人的影子全罩在里面,远处靶场的红土被这骤雨一激,腥气顺着风卷过来,混着草叶腐烂的霉味、微冲枪管的金属味,往鼻腔里钻时带着股凉丝丝的冲劲,激得人后槽牙发麻。

我侧身把微冲往断墙根一靠。

枪身还带着刚才战术推进时的热,护木的防滑胶带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卷成小筒,露出底下磨得发亮的木茬——那是上个月练突入时,枪托撞在水泥柱上磕的,现在还留着道浅痕,像道没愈合的疤。护木纹路里积的泥水顺着凹槽往下淌,不是直愣愣的流,是顺着木纹的弧度蜿蜒,在第三道防滑棱处聚成小水珠,“嗒”地滴在地上,很快积成个硬币大的小水洼,红土的泥在洼里慢慢漾开,像幅晕染的小画。枪管斜斜地贴着墙,蓝钢表面凝着层雨珠,把远处的雨雾折射成细碎的光,倒比平时多了几分冷冽。

“咔啦——”

战术背心的魔术贴被我撕开时,发出道脆响,混在雨声里格外清。粘面早被雨水泡得发潮,撕开的瞬间带起层红泥,糊在作训服的胸口,像块没抹匀的膏药。背心内侧的海绵吸饱了汗和雨,沉甸甸地坠着,脱到肩膀时,能感觉到锁骨窝的汗顺着肋骨往下淌,凉丝丝的,和后腰旧伤的钝疼撞在一块儿——那是去年在雪地里练潜伏,被冻出的劳损,阴雨天总这样,像有只手在骨头缝里轻轻攥。

我把背心往微冲边一搭,布料上的泥水滴在护木上,“嗒嗒”响,像在给这场切磋打拍子。

“行啊。”我的声音裹着雨丝往王磊那边飘,没带什么火气,倒像平时教他瞄准那样平静。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攥紧的拳头又硬了半分,指节的白在雨雾里闪得更亮。“点到为止。”我活动了下手腕,指腹的老茧蹭过被雨水泡胀的皮肤,“让你见识见识,侦察连这‘花架子’,到底顶不顶用。”

最后几个字刚出口,雨又猛了些,砸在我们中间的红泥地上,溅起的泥星子飞到战术裤的膝盖处,洇出片深褐的印。远处新兵们的呼吸声突然变轻,像被这阵雨捂住了嘴,只有傣鬼靠在断墙上的轻笑顺着风飘过来,混着他擦枪的麂皮蹭过枪管的“沙沙”声,把这雨里的较劲,衬得更显实了。

新兵们的起哄声刚冒头就被骤雨砸散,却催得脚步更急了。离得近的张鹏猛地往后跳了半步,战术靴踩在泥里“噗叽”一声,溅起的红泥糊了裤腿半尺高,他却顾不上拍,手忙脚乱地把微冲往断墙上靠,枪托撞在砖缝里的弹片上,“当”地响了声脆的。后排几个老兵拽着新来的小个子往两侧退,有人的帽檐被风吹得翻了边,露出额角的汗,混着雨珠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星星点点的小坑。

不过半分钟,断墙间就腾出片丈许见方的空地。红土被踩成的泥像摊化开的膏药,表层浮着层滑腻的水,底下藏着前几轮训练留下的碎砖——有半块青红砖棱还翘着尖,被雨泡得发乌,像颗没拔的牙;弹壳更不少,有的陷在泥里只露个铜底,有的被踩得翻了身,弧形的壳壁反射着雨雾的光,像撒了一地碎镜子。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砖棱往靴底的橡胶里钻,带着点钝疼,泥水顺着靴纹往上爬,很快漫过脚踝,把作训裤的裤脚泡得沉甸甸的。

王磊的动作比谁都快。

作训服外套被他猛地拽脱,胳膊抡起的瞬间带起片雨雾,“啪”地甩在旁边的伪装网上。外套早被雨水泡透,沉甸甸地坠着,后背的汗渍洇成了片深褐,像幅被水泡开的地形图,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在风里晃晃悠悠地荡。里面的体能衫更湿,紧紧贴在身上,把后背的肌肉线条勒得清清楚楚——肩胛骨像两座蓄势的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肌肉的轮廓硬得像被铁匠反复捶打过的铁,每道凸起的棱都带着股刚劲,倒比他练铁砂掌时打裂的石板更显结实。

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唾沫混着嘴角的雨珠,刚落在掌心就被厚茧吸了半分,剩下的顺着指缝往下淌,在腕骨处积成小水洼。接着双手猛地往一块儿攥,指节相撞的“咔”声混在雨声里,像两块硬石在较劲。“啪、啪、啪”——搓手的声响越来越脆,不是轻描淡写的蹭,是把掌心的铁砂掌老茧往死里碾,厚硬的茧子撞在一起,带着股磨铁似的糙,把掌心的湿气全搓成了白汽,在雨里飘了半寸就散了。

那双手在雨里泛着层湿亮的光。不是皮肤的嫩,是厚茧被水泡透的润,掌心的茧硬得能看清交错的纹路,像块被反复打磨的老木头,指节处的茧更厚,像长了串小石子,搓动时能听见“沙沙”的响,比磨砂纸蹭过木板还显力道。他抬眼时,睫毛上的雨珠掉进眼里,却没眨眼,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我,瞳孔里映着断墙的影子,还有股没褪的倔——像他刚踹过的门框,非要在红土里撞出个实印才肯歇。

雨还在下,砸在空地中央的泥里,溅起的水花比他的脚踝还高。新兵们都屏住了呼吸,张鹏举着的水壶忘了递到嘴边,水顺着壶嘴往下滴,在泥里积成个小圈。王磊的胸膛起伏得厉害,体能衫被汗和雨泡得透了明,贴在肋骨上,像层刚蜕的皮,可那双手还在不停地搓,掌心的老茧在雨里亮得晃眼,把这场切磋的劲,全搓进了湿漉漉的空气里。

王磊往后撤了半步,双脚猛地往泥里一跺。

“咚”的一声闷响,泥水从他靴底溅开,像朵炸开的小伞。马步扎得极稳,两脚间距刚好与肩同宽,膝盖往外顶出个标准的九十度,像用木匠的角尺量过——这是少林拳的“四平马”,他在武僧团站了八年,砖地上的脚印比枪靶的弹孔还深。雨水顺着他绷紧的小腿往下淌,在膝盖处聚成小水珠,“嗒”地滴在泥里,却撼不动他半分,倒像给这尊“铁像”镶了圈水钻。

他左臂屈在胸前,掌心朝前,像托着团无形的气;右臂沉在腰侧,拳心朝上,指节攥得发白,连带着小臂的肌肉都鼓成了块硬疙瘩。体能衫被雨水泡得透了明,贴在肋骨上,能看见呼吸时肌肉起伏的硬棱,像块被雨水浇透的铁坯,每道凸起都带着锻打的劲。

“黄导,您小心。”他喉结滚了滚,声音裹着雨丝的冷,比刚才沉了半分。睫毛上的雨珠抖落在鼻尖,他却没眨眼睛,瞳孔里映着断墙的影子,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那是练“鹰爪功”时练出的眼神,能把对手的动作钉在视线里。

我盯着他攥紧的右拳。指节的老茧在雨里泛着湿亮,掌心的硬肉鼓得像块鹅卵石,那是常年往铁砂袋里插拳磨的,去年在散打决赛上,这拳头能把对手的护具砸出个坑。他说“我出拳重”时,尾音带着点刻意的顿,不是提醒,是在亮底气,像猎人亮出爪子前的低啸。

我没动。

就那么站在原地,肩膀松松地垂着,手指自然地贴在裤缝边。雨丝斜斜地打在脸上,带着红土的腥气,凉得像块刚从雪地里捞出来的铁,顺着颧骨往脖颈里钻。发梢的水珠滑进衣领,贴着锁骨往下淌,激得皮肤起了层细鸡皮,却压不住后腰那点隐隐的疼。

是左腰第三根肋骨下方,去年在漠河练潜伏时落下的伤。那天雪下得正紧,我们趴在冻土上伪装了四个钟头,后背的雪化成水,又冻成冰,把战术背心和皮肉粘在了一起。撤离时我猛地起身,冰碴子扯着皮肉撕开道小口子,血珠刚冒出来就冻成了粒小红珠。此刻被这潮气一蒸,那地方像贴了块滚烫的膏药,钝疼顺着脊椎缝往骨髓里钻,却奇异地让脑子更清——像狙击手瞄准前的最后一次屏息,所有的散劲都往骨子里沉。

雨还在泼,砸在断墙的铁皮顶“噼啪”响,像在数着秒。红土的腥气混着王磊身上的汗味往鼻腔里钻,那汗里有铁砂的锈味,有练功房的木头味,此刻却撞上我喉咙里的燥,撞出点熟悉的较劲。

我想起新兵连的雪夜。

老班长把我按在雪地里,膝盖顶着我的后腰,声音比冰碴子还冷:“侦察连的格斗,不是比谁拳头硬,是比谁能在雪地里摸到兔子的心跳。”他的枪口贴着我的耳朵,“敌人的软肋比兔子的动脉还脆,就看你能不能在0.3秒里找到那根筋。”当时我咬着牙挣,后腰的肌肉被他膝盖碾得发疼,却在那疼里突然懂了——硬拼是武夫的事,侦察兵的手,该像手术刀,顺着骨头缝找那致命的半寸。

王磊的呼吸突然变了。

吸气时胸腔鼓得更满,像风箱被拉到了底,雨声里能听见他鼻腔里的轻响,那是发力前的蓄力。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右肩的肌肉轻轻颤了下,像拉满的弓弦刚松了半寸——这是要出拳的信号,少林拳的“黑虎掏心”,拳路直、快、狠,专打胸口的“膻中穴”。

我依然没摆架势,只是把重心往左腿挪了半寸。后腰的旧伤还在隐隐发疼,像在提醒:别硬碰,找那道缝。雨丝打在脸上的凉,红土钻进鼻腔的腥,还有王磊拳风里的硬,突然在空气里凝成了根无形的弦,绷得只差最后一丝劲。

王磊的拳头是凭空炸出来的。

没有预兆,右拳从腰间猛地弹射,像颗被弓弦绷到极致的铁弹。起身的瞬间,腰部肌肉突然拧成股绳——不是松散的转,是从尾椎往肩胛骨猛地收劲,把八九年“十字桩”站出的稳劲全拧进这一拳里,后背的肌肉棱突然凸起,像块被铁匠猛捶过的铁,硬得能看清每道发力的纹路。

拳路直得像道绷紧的钢线。

没有多余的摆幅,手臂从屈到伸不过半秒,肘部的筋腱“啪”地弹直,带起的风撕开雨雾,发出“咻”的锐响——那是拳头破风的声,比微冲的子弹出膛还急。拳面正对我的胸口,不是松散的掌,是五指紧扣的硬拳,指节的老茧在雨里泛着冷光,像块嵌在皮肉里的鹅卵石,边缘还带着练铁砂掌时磨出的细碎裂口,在湿滑里更显狰狞。

拳风先一步撞过来。

不是轻柔的拂,是带着锐度的压,把斜劈的雨丝全掀向两侧,在我眼前扫出片短暂的空。雨珠被拳风撞得碎在半空,溅在脸颊上带着点刺痛,像被谁用细沙撒了脸。风压裹着红土的腥气往鼻腔里灌,激得我喉咙发紧,胸口的皮肤甚至能感觉到那股迫近的劲,像块烧红的铁正往肉里贴。

我盯着他的拳路看了半瞬。

肩膀送得极足,不是单纯的手臂发力,是整个上半身往前倾,把重心压进这一拳里——腰拧到极限时,右肩比左肩探出半寸,像张拉满的弓终于松手,连带着体能衫的袖口都被带得往后飘,露出腕骨处磨得发亮的手表带。拳面的老茧厚得惊人,中央那块泛着浅白,是常年往铁砂袋里插拳磨秃的,去年在散打决赛,这拳能把三厘米厚的海绵护具砸出个坑。

这一拳要是打实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后果:肋骨会像被重锤砸中的瓦片,“咔嚓”断成几截,断口可能刺破肺叶,疼得人连呼吸都得憋着;就算有战术背心缓冲,那股劲也会顺着骨头缝往五脏六腑里钻,震得人眼前发黑,半天站不起来。王磊的眼神里藏着这股狠,瞳孔随着拳头往前冲,亮得像淬了火的钉,非要在我胸口砸出个实印才肯罢休。

拳风越来越近,带着雨丝的冷和铁砂掌的糙,离我的胸口只剩半尺。我能看见拳面的老茧上沾着点红土的泥星,是刚才攥护木时蹭的,此刻随着拳头的冲势往前飞,像群被惊起的火星子。

我身体猛地往右侧旋,像片被风带偏的叶子。左肩顺着旋转的势头往后沉,重心全压在后腿的脚跟上,战术靴的橡胶底在泥里碾出半寸深的印,带起的雨雾“唰”地掠过王磊的拳风——这侧身快得像道闪,刚好避开他拳面的正锋,却把右臂送得更近。

右手没等身体转稳就缠了上去。

不是直愣愣的抓,是手指微屈,顺着他出拳的劲往回带,像水流绕开礁石,偏不硬碰。指尖的老茧先一步蹭过他手腕内侧的动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处皮肤下的搏动,“突突”的,像藏了只受惊的小兽。就在他拳头离我胸口只剩半尺时,我的拇指突然往回收,食指和中指顺着腕骨的弧度往上挑,三指像把精巧的钳,“咔”地扣进了桡骨与尺骨之间的缝隙——那道缝窄得只容得下半根手指,却是手臂发力的“总开关”,平时藏在皮肉下不显,此刻被指腹死死锁住,发出声细锐的骨节摩擦音。

这是侦察连的“活扣”。

表面看松松垮垮,手指没使劲攥,甚至还随着王磊的拳劲轻轻晃,像条没绷紧的绳。可内里的劲全沉在指腹——拇指顶住桡骨的凸点,食指扣住尺骨的凹槽,中指顺着筋腱往里钻,三股力拧成个小漩涡,把全身的劲从后腰顺着胳膊送过来,全聚在那半寸的指腹上。春天在靶场练捕俘时,我用这招捏过老槐树的木桩,指腹没怎么使劲,木桩的树皮却“咔嚓”裂了道缝,黄汁顺着裂缝往外渗;上个月跟傣鬼对练,他胳膊被我扣了半分钟,解开时肘弯处青了块硬币大的印,三天没消,他还笑“这扣比铁钳阴”。

王磊的拳头突然顿住了。

离我胸口只剩三寸,拳面的老茧都能蹭到我的作训服,可就是再往前送不动半分。他的身体猛地往前倾,像被什么东西拽了下,后背的肌肉棱突然僵住,刚才还绷紧的发力链“啪”地断了——那是因为桡骨缝被锁死,整条胳膊的劲全泄了,就像被掐住喉咙的野兽,再猛也使不出力。

“唔。”他喉结滚了滚,闷哼声裹着雨丝从牙缝里挤出来,额角的青筋突然鼓起来,像条要钻出来的小青蛇。左手猛地往回拽右胳膊,想把拳头抽回去,可我的指腹早顺着骨缝往里钻了半分,力道不大,却像颗楔子钉进了关键处,他越拽,指腹嵌得越深,腕骨的摩擦音也越响,“咯吱、咯吱”的,混在雨声里格外清。

我盯着他攥紧的拳。指节的白慢慢褪成红,掌心的硬肉也软了些,刚才还凶得像要砸裂石头的拳头,此刻倒像被捆住的猛兽,空有蛮力却挣不脱。雨丝落在他手背上,顺着指缝往下淌,在腕骨处积成小水珠,却冲不散指腹与骨缝的较劲——这就是侦察连的格斗,不跟你比拳头硬,只找那处能让所有劲都卸空的缝,像狙击手在千米外找靶心的十环,准头到了,不用使劲也能钉死。

“这是……”王磊的眼睛突然瞪圆,额角的青筋跳得像要炸开。他猛地拧身,左拳带着扫腿的劲横扫过来,膝盖的角度压得极低,靴底碾过红泥的“咯吱”声里,藏着劈挂腿的狠——这是想逼我松手。

我没松,反而顺着他的拧劲往侧后方带。

右手始终扣着他的桡骨,左手闪电般探出去,不是打,是按。掌心贴在他的肘关节内侧,那里的筋腱像根绷紧的弦,我拇指的力道往骨缝里沉,指腹的老茧蹭过皮肤的“沙沙”声里,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突然僵硬。这是人体最脆弱的杠杆点,哪怕他有千斤力,此刻也得顺着这股劲往下弯。

王磊的左拳突然偏了方向,擦着我的耳际砸在身后的断墙上,“砰”地一声闷响,砖屑溅得满脸都是。他的脸瞬间白了,不是疼,是惊——这招叫“卸力”,把他的劲全引到了空处,就像狙击时预判风速,让子弹顺着气流走。

“再来。”我松开手,退了半步,雨丝顺着帽檐往下滴,在红泥地上砸出小坑。

王磊喘着粗气,甩了甩发麻的手腕,眼神里的傲气突然掺了点疑。他这次没出拳,而是脚下猛地发力,一个侧踹直逼我的小腹,靴底的防滑纹在雨里闪着锐光——这是少林的“旋风腿”变招,速度比刚才快了半分,膝盖的抬升角度刁钻,专打肋骨下方的软处。

我往后撤的同时,左手已经抄住了他的脚踝。

不是抓,是用虎口卡住他的跟腱,那里的筋像根没上油的绳,稍一用力就能勒得发僵。右手顺着他的小腿往上滑,指尖在膝盖窝的软肉处轻轻一按——那是腓肠肌的止点,神经密集得像张网,哪怕轻点,也能让整条腿瞬间发麻。

王磊的身体突然失去平衡,像棵被拦腰砍断的树,往侧面倒去。他反应极快,左手撑地想稳住,可红泥太滑,掌心刚触地就往前溜,整个人“咚”地摔在泥里,溅起的泥水糊了满脸。

新兵们的惊呼被雨声吞了大半。王磊趴在泥地里,胸口的起伏像风箱,膝盖窝的麻劲还没褪,他扭头看我的眼神里,惊比疼多——刚才那两下,我没碰他任何硬处,全是顺着他的劲走,像水绕着石头流,却让他的每招都落了空。

“这不是花架子。”我伸手拉他起来,掌心的泥蹭在他的胳膊上,“侦察连的格斗,是保命的本事。”雨还在下,红土的腥气里混着他身上的汗味,“敌人不会跟你摆架势,他们的刀藏在背后,你的拳头再硬,没机会出就没用。”

王磊的手在我掌心里攥得发紧,指节的老茧不再是较劲的硬,而是带着点烫的愧。他低头看着满身的泥,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有点憨:“黄导,我服了。这不是软,是……是巧劲?”

“是找缝。”傣鬼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的狙击枪还在滴水,“就像打移动靶,你得等他晃到最不稳的瞬间,一枪钉死。”他用枪管指了指王磊的膝盖窝,“刚才你抬腿的瞬间,支撑腿的重心偏了0.5寸,这就是缝。”

雨丝渐渐稀了,不再是先前那种泼洒的猛,倒像被风揉碎的线,斜斜地飘着,落在红土上“沙沙”轻响。红土吸饱了水,变得黏糊糊的,踩上去能感觉到靴底被轻轻拽住,抬脚时橡胶底与泥土之间拉出细弱的丝,像没扯断的胶,颤巍巍地悬在半空,混着碎砖的棱角、弹壳的铜边,把泥地织得又软又韧。远处的断墙还在滴水,“嗒、嗒”的声儿慢了下来,倒比刚才的暴雨更显清透,把模拟街区的腥气涤得淡了些。

王磊蹲在泥里缓了半分钟,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他抬手抹脸时,指缝里先挤出几道红泥,顺着脸颊往下淌,把额角的汗冲成了浅褐的溪。掌心里的铁砂掌老茧沾着泥,蹭过鼻尖时,把那里的泥星子抹得更匀,倒像给脸添了道迷彩。抹到眼睛时,他突然顿了下,大概是泥水进了眼,眉头拧成个疙瘩,却没揉,只是使劲眨了眨眼,睫毛上的泥珠“吧嗒”掉在胸前的体能衫上,洇出个小褐点。

他站直身子时,后腰还在微微晃——刚才膝盖窝的麻劲没全散,腿肚子的肌肉时不时抽一下,像根没上油的弹簧。右手慢慢抬到耳边,想敬个军礼,可胳膊刚举到半空就打了个颤,手腕的筋还在隐隐发僵,指尖歪歪扭扭地碰了碰帽檐,角度偏了半寸,掌心的泥蹭在帽檐上,留下道模糊的印。

“黄导,”他声音有点哑,像被泥水呛过,喉结滚了滚,才把后半句说出来,“您教我吧。”尾音带着点没散的喘,还有点憨直的愧,不像刚才较劲时的硬,倒像块被雨泡软的红土,露出内里的实诚。睫毛上还挂着泥珠,他却没再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亮得像洗过的钢,刚才那股不服的锐全褪了,只剩恳恳切切的亮。

我往前跨了半步,抬手拍在他肩膀上。隔着湿透的体能衫,能摸到他肌肉的硬,不是较劲的僵,是绷得发紧的实,像块被雨浇透的铁,还带着锻打的余温。泥水顺着他的肩窝往下淌,在肘弯积成小水洼,我掌心的泥蹭上去,和他的混在一块儿,倒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急什么。”我的指腹碾过他肩头的肌肉,能感觉到那处硬劲慢慢松了些,“先把战术推进的脚法学扎实——你刚才突入时,脚跟发力太猛,暴露了侧腰,真在战场,这半秒就够敌人扣扳机了。”说到这儿,我顿了顿,看着他耳后慢慢消下去的红,补充道,“格斗的事不急,等你把‘稳’字磨进骨子里,再教你卸力——这玩意儿,比铁砂掌更得练心。”

他的肩膀轻轻颤了下,不是疼,是听进去了,喉结又滚了滚,没说话,只是把腰杆挺得更直,像棵被雨浇得更扎根的树。

就在这时,收队的哨音突然从营地方向飘过来。

不是急促的催,是三长两短的节奏,黄铜哨嘴的震颤穿透雨雾,带着股清冽的脆,在断墙间荡开。哨音刚落,周围的新兵们就动了——张鹏慌忙去捡地上的微冲,枪托撞在砖缝里的弹壳上,“当”地响了声;小个子把伪装网往胳膊上缠,却被湿透的布料绊了个趔趄;几个老兵互相拍着身上的泥,笑声混着雨声,把刚才的较劲气全泡软了。

王磊弯腰去捡地上的作训服外套,手指刚触到布料,又猛地收回来,往裤缝上蹭了蹭掌心的泥——那动作里带着点小心翼翼,不像刚才脱外套时的猛劲,倒像怕把衣服上的汗渍蹭花了。外套被他抖了抖,泥水“哗啦”往下掉,后背的汗渍印在湿布里,突然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雨还在飘,红土的腥气里混着我们身上的泥味,倒比刚才更显鲜活。我看着王磊把外套往臂弯里搭,看着新兵们扛着枪往营区走,看着傣鬼从断墙后直起身,护木的红土布在雨里轻轻晃——突然觉得,这雨没白下,这泥没白滚,有些硬气,总得在湿软的红土里泡一泡,才知道该往哪儿扎根。

往营区走时,雨丝已经细得像丝线,斜斜地织在天地间。王磊跟在我身后半步,战术靴踩在红泥里的“噗叽”声比刚才轻了些,却更实——每一步都稳稳地陷下去半寸,边缘的泥被靴底碾得平平整整,不像刚才较劲时那样带着拧劲的深,倒像颗钉子慢慢往土里扎。他的脚印总比我的宽半指,毕竟练过铁砂掌的脚腕更粗,靴底的防滑纹里嵌满红土,抬脚时能看见泥从纹里被带出来,像挂了串小泥珠,落在我脚印的边缘,慢慢晕成片浅褐,把两串脚印连在了一起。

他的作训服外套搭在胳膊上,湿淋淋地坠着,布料上的泥痕顺着胳膊往下淌,在肘弯积成小水洼,每走一步就晃一下,像个没盖紧的小瓢。体能衫贴在背上,把肩胛骨的轮廓衬得更清,刚才绷得像铁板的肌肉此刻松了些,随着步子轻轻起伏,倒比练“十字桩”时多了几分活气。走了约莫三十步,他突然低低地开了口,声音被雨丝滤得有点闷:“黄导,您这手艺……是练了多久?”

我侧头看了眼靶场尽头的红土坡。雨雾把那片坡裹得朦朦胧胧,坡上的白杨树只剩个灰影,树干被雨水泡得发黑,像插在红土里的老骨头。坡顶的哨塔露出半截,迷彩伪装网被风吹得轻轻晃,塔下的红土被踩成了硬壳,却在雨里泛着暗褐的光,沉甸甸的,像块浸了水的铁,任雨怎么浇,都沉在那儿不动。

“从第一次在雪地里被‘俘虏’开始。”我的声音混着雨落在帽檐的“沙沙”声,有点远。

那年我刚下连,还是个连枪托都扛不稳的新兵。十二月的漠河,雪下得能没过大腿根,我们在冻土上练捕俘,我仗着在体校练过两年散打,总觉得老兵的擒拿“太软”。轮到跟老班长对练时,我刚摆开架势,他就像片雪花似的飘到我身后——没看清动作,后颈就被他胳膊锁住了。

那锁喉不是使劲勒,是小臂贴着我的气管,肘部顶着我的脊椎,力道不重,却像道铁环,把呼吸的缝全堵死了。我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透过作训服传过来,还能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呼吸,匀得像秒表:“小黄,这叫‘锁喉卸力’,不是勒死你,是让你使不出劲。”我拼命挣,胳膊腿全像被抽了筋,越挣,他的小臂嵌得越紧,喉咙里的空气越来越少,眼前开始发黑,雪的白、天的灰、战友的影子全搅成了团糊。

最后我“咚”地跪进雪里,膝盖撞在冻土上的疼都没知觉了,只觉得肺像个破风箱,张着嘴却吸不进半点气。老班长松开手时,我趴在雪地里咳了半分钟,唾沫里带着点血丝,后颈的皮肤火辣辣的,像被烙铁烫过。

醒来时,天快黑了,夕阳把雪染成了橘红。我的脸埋在雪里,睫毛上结着冰碴,鼻尖蹭过的地方,血珠冻成了小红粒,混着没干的泪——那泪刚掉下来就冻在了雪上,像串透明的珠子,把血珠围在中间,红的红,透的透,在雪地里印得格外清。老班长蹲在我旁边,用树枝在雪上画了个小人,小人的脖子被圈了个圈:“看见没?这就是你的缝。敌人不跟你比谁拳头硬,就找你最软的地方下手。”

树枝划过雪的“咯吱”声,和此刻雨打红土的“沙沙”声,突然在耳朵里重合了。

“后来啊……”我抬脚碾过块碎砖,砖棱往靴底钻的疼很清,“春天在靶场练匍匐,被石头磨破了肘,才知道怎么用胳膊肘卸力;夏天练反制,被傣鬼的‘活扣’捏青了胳膊,才懂骨缝里的劲比拳头硬;秋天在模拟街区摔了八次,才学会脚腕发力要像猫爪,轻着点,稳着点。”

王磊没说话,只是脚步跟得更紧了。他胳膊上的作训服滑到了手腕,露出小臂上练铁砂掌的疤,旧疤是浅白的,新疤是粉红的,此刻被雨水泡得发亮,像串刻在皮肉上的记号线。他的脚印又跟我的叠在了一起,这次没偏半寸,红土的泥从他的靴底漫到我的靴边,把两串脚印糊成了一片,像两条终于汇成一脉的河。

雨还在下,红土的腥气里混着远处食堂飘来的饭香,暖乎乎的。王磊突然低低地“嗯”了一声,尾音带着点被雨泡软的实,我知道,他听进去了——有些手艺从来不是天生的,是雪地里的血、红土里的汗、骨头缝里的疼,一点点熬出来的,就像这靶场的红土,得被无数双脚踩过,才能沉得扎实,稳得牢靠。

王磊没再说话,只是把搭在胳膊上的作训服往紧里拢了拢。湿布料蹭过小臂的铁砂掌疤痕,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肘,却把脚步跟得更紧——离我后脚跟只剩半尺,几乎是踩着我的脚印边缘在走。他的呼吸比刚才匀了,不再是憋着劲的粗喘,倒像刚跑完五公里的新兵,带着点松快的微颤,混着雨丝落在帽檐的轻响,在红土路上织成串细碎的节拍。

红土的泥地里,两串脚印正慢慢合到一起。

起初还分得清:我的靴印浅些,橡胶底的纹路被泥水填了大半,只隐约露出“07式”的刻痕;他的印深半寸,靴尖的钢头在泥里磕出个小圆坑,是练铁砂掌时总爱用脚尖发力留下的习惯。走了约莫五十步,他的脚印突然往我这边偏了半寸,靴边蹭着我的印沿,带起的红泥把两道印的边缘糊成了片。又走十步,他的靴尖干脆嵌进我前一个脚印的后半段,橡胶底的纹路与我的叠在一块儿,像两页纸被雨水泡透了,终于粘成了一页。泥地里的水洼映着两双并排的靴,倒影晃悠悠地靠在一处,倒比靶场的瞄准镜更显“对齐”的稳。

雨丝突然收了尾。

最后几滴斜斜地打在红土上,没溅起水花,只洇出个浅褐的小点,像谁在纸上轻轻点了笔。风也跟着缓了,不再是劈面的劲,倒像只手,轻轻掀了掀我们湿透的作训服下摆,把黏在皮肤上的布料吹得松动些。空气里的腥气淡了,浮出点青草的涩,是远处伪装网下的黑麦草被雨浇透后,蒸腾出的鲜气,混着红土的暖,往鼻腔里钻时竟带了点甜。

云缝像被谁撕开道口子,亮得晃眼的光突然漏下来。

不是猛砸的烈,是先探出几缕金丝,斜斜地扫过靶场尽头的红土坡,把坡上的白杨树影拉得老长,像谁在泥地里画了道银线。接着那道缝越扯越宽,阳光“哗”地漫下来,铺在红土上,把湿漉漉的泥地照得发亮——表层的水膜像镀了层碎银,红土的暗褐里透出点赭石的暖,连混在泥里的弹壳都被照得泛金光,像撒了满地没捡的星子。

刚才的切磋痕迹在光里突然清晰了。

断墙边的泥地上,还留着王磊侧踹时的靴印,深得能盛小半汪水,边缘的砖棱被他蹬得翻了个身,沾着的红泥在光里闪;我们站过的那片空地,他的拳印嵌在泥里,浅得只剩个模糊的圆,旁边是我侧身时碾出的半道旋,两道印子挨得极近,像颗拳头刚落在旋转的风里。远处新兵们散开的脚印更乱些,有的绕着圈,有的踩着点,在光里织成张歪歪扭扭的网,倒比战术手册上的图解更显鲜活。

这些痕迹被阳光浸得发暖,红土的黏性把它们牢牢锁在泥里,像被刻进了日子。王磊低头瞥了眼脚边重合的脚印,突然抬手抹了把脸——这次没蹭到泥,指腹轻轻扫过鼻尖,把最后点雨珠拭去,嘴角往耳根勾了勾,露出半颗小虎牙,像终于懂了什么的孩子。

风掀动他没系扣的作训服,露出里面体能衫上的汗渍,那汗渍在阳光下泛着浅褐的光,倒比武僧团的练功奖状更实在。红土的腥气里混着阳光的暖,把两串重合的脚印烘得发沉,像两条终于汇进同片河的水,往后的路,该往一处使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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