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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的酒气还没褪尽,是种混着廉价威士忌的烈、雪茄烟的焦,还有生腌海货腥气的怪味,像块浸了浊水的棉絮,堵在宿舍逼仄的空气里。辛集兴坐在硬板床上,床板的木纹硌着尾椎骨,发疼——那是块拼接的旧木板,边缘被磨得发亮,中间却陷着个浅窝,显然被前人的脊梁骨压了无数个日夜。

他的指尖在虎口那道旧疤上打圈。疤是陈年的,边缘已经泛白,像条晒干的蚯蚓趴在掌心,可摩挲时仍能摸到皮下微微凸起的筋络,像藏着半寸未消的火气。这道疤总在这种时候发烫,和后颈被山九敲打的钝痛、肋骨处隐现的旧伤,缠成股说不清的沉,压得他胸口发闷。

雷清荷给的这间“宿舍”在仓库二楼最里间,说是宿舍,不如说更像间被遗忘的羁押室。门是铁皮的,关时“哐当”一响,锁舌弹动的声音能在走廊里滚出三丈远;墙皮脱了层壳,露出底下灰黑的水泥,墙角结着片蛛网,蛛丝上沾着几粒锈屑,像谁没擦净的血痂。

铁架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竖栏上的暗红漆皮卷着边,像被水泡过的纸,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灰褐的锈,摸上去糙得像砂纸。床板上铺着张草席,席子的篾条断了三根,露出的缝隙里卡着半根烟蒂,是前住客留下的,烟纸已经发黄发脆,一碰就碎成渣。

最让人发闷的是那扇窗。拇指粗的铁条焊得密,间距刚够塞进三根手指,铁条上的锈迹是深褐的,像结了层硬壳,用指甲抠能刮下点红粉。月光从铁条的缝隙里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横七竖八的影,不是柔和的亮,是带着棱角的冷光,像无数根细铁条铺在地上,织成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整个屋子都罩在里面。

风从仓库的破缝里钻进来,带着铁皮顶的锈味和楼下货箱的霉味,刮过铁条时发出“呜呜”的响,像谁被捂住嘴的呜咽。辛集兴抬眼时,刚好看见月光在地上的影子晃了晃,像网在轻轻收,勒得人后颈发紧——他突然想起柳河垭口那夜,自己被绑在树干上时,头顶的树影也是这样晃,只是那时的影里,还混着黄导往他嘴里塞干粮的手影。

指尖停在虎口的疤上,他忽然用力按了按,疼意顺着指腹爬上来,总算压过了那股子被禁锢的闷。窗外的月光又移了移,地上的铁网影跟着动,像要把他的影子也缠进去,连带着那点藏在心里的火,都快被勒得喘不过气。

门外的皮鞋声是从走廊尽头钻进来的。不是单一的“咔哒”,是三双鞋跟敲在水泥地上的叠声——头一声是硬胶鞋跟碾过地面的钝响,像小石子砸在铁板上;第二声跟着撞过来,带着点拖沓,该是有人的鞋底磨偏了;最后那声最脆,是锃亮的皮鞋头磕在地板接缝处,“嗒”地弹起半寸,回声在走廊里荡开,像根细针往辛集兴耳朵里钻。

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巡逻队身上的汗味和劣质发胶味,顺着门缝往里渗。每一步都踩在神经上,不是疼,是麻,像有只手攥着他的后颈,随脚步声轻轻往紧里收。他闭了眼,眼皮上却晃着宴席上的光——水晶灯的碎光里,雷清荷的笑正从雪茄烟雾里浮出来。那笑声不是敞亮的,是从喉咙深处滚出来的,裹着古巴雪茄的焦苦,像烧着的旧麻绳在耳边“滋滋”响。说“往后码头的货你说了算”时,他特意抬了抬下巴,那颗缺角的金牙在灯影里亮得扎眼,牙尖沾着点暗红的烟渍,像没擦净的血。

可这些都压不过脑子里那只表。麻袋破洞里露出来的军绿色帆布表带,毛边卷得像只褪了毛的鸟羽,靠近表扣的地方磨出道白痕——和当年柳河垭口,我总爱蹭他后脑勺的那只一模一样。那时我总用表壳敲他的头,“出拳慢了半秒!”帆布表带蹭过他的发茬,带着晒过太阳的干草味,表背的温度透过布料烙在他颈窝,比枪膛还烫。此刻那表带该正勒在谁的手腕上?毛边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勾住囚服的线脚?

后颈突然发紧,像被人用指甲掐了下。他抬手摸过去,指腹先触到层黏腻的汗,再往下按,就能摸到那块肿起来的硬疙瘩——不是软绵的肿,是像半块晒干的土坷垃嵌在皮肉里,边缘带着点烫,按下去时,疼会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根细铁丝往天灵盖里钻。这是山九的黑棍敲出来的,昨夜在仓库拳台后巷,棍梢带着风声砸下来时,他甚至听见自己后颈的筋腱“嗡”地颤了颤。

他收回手,指尖沾了点冷汗。雷朵的布防早被他在宴席上刻进了脑子里,不是靠听,是靠看——正门岗亭里的两个守卫,电击棍的保险栓都没拉开,却总爱把棍头往裤腿上蹭,该是新手;后院围墙上的红外感应藏在爬藤里,绿幽幽的光比萤火虫亮半分,巡逻队的手电筒每晃过那里,就会顿一下,显然是怕触响警报;巡逻队换岗的间隙有三分二十秒,刚才数着秒针跳时算过的,够他从二楼窗口翻下去。

最要命的是后山。雷清荷说那是“盲区”,实则是故意敞着的口子。山口那三个老手总爱蹲在歪脖子树下抽旱烟,烟袋锅的火星在夜里能亮到半坡;狼狗是蒙古细犬串,耳朵尖得能听见百米外的草动,据说上个月刚把个想逃的货工咬得露出了骨头——那些狗鼻子尤其毒,山九在宴席上吹嘘时,唾沫星子溅到了辛集兴手背上:“埋三尺深?照样能把土刨开,连带着骨头渣都给你舔干净!”

皮鞋声在宿舍门口停了。有人用手电筒往门缝里扫了扫,光柱带着灰尘的白,在地上投出道斜痕,像把刀往辛集兴脚边划。他屏住气,听着外面的人低声说笑,其中一个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这新哥看着面冷,刚才宴席上喝了三瓶白的呢……”另一个接话时,鞋跟又磕了下地面:“雷总看上的人,能是软货?”

声音渐渐远了,像被走廊吞了进去。辛集兴睁开眼,窗外的月光刚好移过床脚,把地上的铁栏影拉得更长,像张刚收紧的网。他摸了摸虎口的旧疤,那里又开始发烫——当年在柳河垭口,我替他挡刀时,血就是顺着这道疤往下淌的,热得像火。此刻那热度正顺着指缝爬,烧得他后颈的疼都淡了些。

得去后山。这念头像颗钉子,突然钉进脑子里,带着股狠劲。管他什么岗哨什么狗,那只表还在转,表针指的方向,就该是他要去的地方。

“老东西……”

辛集兴对着空墙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铁皮,涩得发疼。尾音没散开,在逼仄的宿舍里打了个旋,撞在脱壳的墙皮上,碎成几片,像他喉间卡着的沙——那不是真的骂,是带着哽咽的疼,舌尖顶在上颚时,连牙龈都跟着发酸。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眉骨的疤,那里的皮肤还在跳,像被柳河垭口的风吹得发颤。

记忆突然就漫了过来。

柳河垭口的风是卷着沙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那天的日头毒得很,晒得石头烫脚,他趴在掩体后,嘴唇干裂得能撕下皮,喉咙里像塞了团干棉花。然后“我”就爬了过来,迷彩服后背被汗水浸成深褐,又被风沙糊成浅黄,像块被揉皱的土布。袖口磨出的破洞像只张开的小嘴,露出里面卷边的布筋,混着点沙砾,晃得他眼睛发涩。

“我”的胳膊就在那破洞底下支着,小臂上的疤看得清清楚楚——是上次替他挡开山刀时留下的,月牙形的疤肉翻着,边缘结着层硬痂,像块没长好的树瘤,新肉从痂下钻出来,红得发亮。那时“我”正把军用水壶往他怀里塞,壶身烫得像块烙铁,是被太阳晒的,壶盖没拧紧,晃悠时漏出的水顺着“我”的手腕往下淌,在那道疤上划出道亮痕,像条细小的河。

“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我”的声音从风沙里钻出来,哑得像被水泡过的麻绳,每个字都磨得发毛,却带着股砸不碎的硬。说话时,“我”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沾着点干涸的血痂——是刚才冲锋时被弹片划破的。可“我”的眼睛亮得吓人,瞳孔里盛着垭口的太阳,金黄金黄的,像两团烧着的火,连风沙都吹不灭。那光撞进他眼里,烫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接水壶,死死盯着“我”胳膊上的疤,喉咙里堵得说不出话。“我”就把水壶往他怀里按,力道大得像要嵌进他肉里,“磨磨蹭蹭什么?等会儿子弹飞过来,有你哭的!”骂声里带着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被太阳晒出的老年斑在那堆褶皱里,像撒了把土坷垃。

此刻宿舍的墙是冷的,柳河垭口的太阳却仿佛还晒在背上。辛集兴对着空墙,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皮的裂缝,指甲缝里嵌进点灰,像当年垭口的沙。他又低低骂了句“老东西”,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颤,像被风刮得晃的草——这老东西,自己总说“活下去最要紧”,怎么到了这时候,倒把自己埋进了后山的土里?

墙上的石英钟塑料外壳裂了道斜纹,秒针的金属尖磨得发亮,每跳一下都带着“咔”的轻响,像在数着藏在暗处的心跳。指针刚过凌晨一点,时针在“1”字上微微发颤,钟面蒙着层薄灰,把月光折射成细碎的白,落在辛集兴手背上,像撒了把盐。

巡逻队的脚步声像退潮的浪,从走廊尽头一点点往楼梯口缩。胶鞋碾过水泥地的“沙沙”声越来越淡,混着队员低声说笑的气音,最后被远处码头的风吞了进去。风裹着江腥钻窗而入——是鱼汛后未清的腐腥混着船底的铁锈味,顺着铁条缝隙往屋里挤,贴在脸上凉丝丝的,像浸了水的布条。远处货轮的鸣笛突然炸开,声线拖着长尾巴,从江面荡到仓库二楼,震得窗棂“嗡嗡”轻颤,把最后一点巡逻队的动静都盖了过去。

辛集兴的后背离开床板时,脊椎发出极轻的“咔”声,像生锈的合页被小心推开。膝盖顶在床沿的瞬间,他顿了顿,耳尖捕捉着走廊里最后的动静——确认巡逻队的脚步声已过了转角,才像块浸透了水的棉絮,无声无息地滑到地上。

他贴着门缝往外看,鼻尖几乎蹭到铁皮门的锈斑。走廊尽头的监控器塑料外壳蒙着层灰,镜头斜斜对着楼梯口,红灯跳得很匀,“明灭、明灭”,把走廊的阴影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像被撕碎的黑布。监控线从天花板垂下来,在风里轻轻晃,投在地上的影像条扭动的蛇。

床板第三道裂缝里藏着块玻璃碴。是他今早趁换衣服时塞进去的,边缘被指甲磨得发钝,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棱角处还沾着点仓库的红土渣,摸上去糙得像砂纸。他捏着玻璃碴转了转,指腹蹭过最尖的那角——足够划开浸蜡的麻绳,他昨夜在拳台后巷试过,那时玻璃碴划开的是“疯狗”的袖口,此刻要划开的,是困住自己的锁。

石英钟的秒针刚跳过第十二格,监控器的红灯突然晃了晃。他算准了这个间隙,镜头会被走廊拐角的水管挡三秒。就在红灯隐进阴影的瞬间,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把上。

开门的动作轻得像呼吸。铁皮门轴抹过机油,“嘶”地滑开寸许,他像只受惊的夜猫,肩膀擦过门框时,带起的风连门轴的灰都没惊动。脚落在走廊的瞬间,脚尖先着地,鞋跟悬在半空——胶鞋的软底踩在墙根的阴影里,那里的水泥地被常年的阴影浸得发潮,脚步声会被吸得更干净。每一步都贴着墙根的霉斑走,霉斑是深绿的,像块块凝固的脓,蹭在裤腿上发黏。

二楼楼梯口的老守卫歪在藤椅上,头抵着墙,涎水顺着嘴角的皱纹往下淌,在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电棍的橡胶柄被汗浸得发亮,斜斜靠在膝盖上,棍头的电极片闪着暗紫的光,像条蜷着的蛇。他的呼噜声很轻,像漏风的风箱,胸口起伏得很慢,显然是熬了半宿的困。

辛集兴绕到他身后时,影子刚好被楼梯的阴影罩住。左手捂上去时,掌心先按在对方的人中上,指尖顺势扣住下巴——力道不重,却让对方发不出半点声。右手的玻璃碴抵在颈动脉的瞬间,他能感觉到手下的皮肤猛地一缩,像被烫到的蛇。守卫的眼睛突然瞪得滚圆,眼白里的血丝像炸开的蛛网,四肢在瞬间绷得笔直,又猛地软下去,像被抽走了骨头。

钥匙串挂在守卫的皮带扣上,黄铜钥匙磨得发亮,其中一把带着挂锁的齿痕——他摸准了那把,捏在手里时,金属的凉意顺着指缝爬。后门的挂锁锈得厉害,钥匙插进去时“咯吱”响了半声,他顿了顿,等走廊里的回声散了,才轻轻一转——“咔嗒”,锁舌弹开的脆响裹在风里,像颗石子掉进了深潭。

门外的夜气涌进来,带着后山的松针味。他回头看了眼楼梯口,老守卫的头歪得更厉害了,涎水顺着衬衫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监控器的红灯又亮了,在走廊里投下安稳的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山的风是带着棱角的。比江边的湿冷更烈,卷着松针的涩味往领口钻,像无数根细冰碴子刮着脖子,激得辛集兴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风穿过松枝时发出“呜呜”的响,把远处山口的狗吠撕成了碎片——那吠声断断续续的,不是凶戾的狂吠,是带着困意的闷哼,像谁打哈欠时没闭紧嘴,每声都拖着长尾巴,在树林里荡出半里地才散。

辛集兴弓着腰,脊梁骨像根被压弯的铁条。军靴踩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先是“噗”的闷响——那是新落的松针被踩实的软;再往下用劲,就会听见“咔嚓”的脆响,是埋在底下的枯树枝被碾断,碎成几截。他每走三步就猛地顿住,耳朵像雷达似的竖起来,连风刮过草叶的“沙沙”声都分得清清楚楚:左前方三丈远有只夜鸟惊飞,翅膀振得“扑棱”响;右后方的灌木丛里藏着只刺猬,窸窸窣窣地扒拉着腐叶。确认没有异常,才继续往前挪,军靴的鞋带沾着露水,蹭在裤腿上发潮,像裹了层湿棉絮。

雷清荷说的歪脖子松树在月光下像个佝偻的老人。树干往西南倾斜得厉害,最弯的地方几乎要贴到地面,树皮裂着深褐色的缝,里面嵌着些经年的松脂,硬得像琥珀。最扎眼的是树干中段的疤——碗口大的疤肉翻卷着,边缘结着层深褐的硬壳,像被人用斧头劈过又没劈透,硬生生撕下块肉来,在月光下看,真像张哭歪的脸,眼角的裂纹往树梢爬,把半边树影都扯得发斜。

树下的土明显是新翻的。颜色比周围的黑土深半分,带着潮气的乌,像刚泼过墨的布。土块没来得及碾细,还留着铁锹铲过的棱痕,横七竖八地叠着,最宽的那道棱上沾着片新鲜的松针,显然是刚落上去的。辛集兴蹲下身时,膝盖压碎了块小土坷垃,土坷垃里混着点发白的东西,凑近了看,是半片腐烂的橡果壳,霉得发黏。

他跪下去,掌心先按在土里。土是湿的,带着腐叶的霉味——不是单纯的腥,是混着松根腐烂的酸、雨水浸过的凉,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血味?他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插进土里,泥顺着指缝往肉里钻,把指甲缝填得满满当当,像镶了圈黑边。

挖了两尺深,指尖突然触到片布料。不是松软的棉,是糙得发刮的帆布,纹理里还嵌着点沙砾——是“我”常穿的那种迷彩服,柳河垭口那夜,“我”就是穿着这件衣服,把最后半壶水塞进他怀里的。那时布料蹭着他的手背,带着“我”胳膊上的汗味,现在隔着两尺厚的土,布料的糙劲却更清晰,像“我”当年用拳头敲他后背的力道。

“咚、咚、咚——”

心跳突然炸了,像有人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发疼。辛集兴的呼吸乱了,鼻息喷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泥花。他加快了动作,不是用手指挖,是用手掌往外刨,土块“簌簌”往下掉,砸在军靴上,溅得裤腿都是黑。掌心被土里的碎石划破了,血珠渗出来,混着泥,把指甲染成暗红,他却像没察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里只有那片越来越清晰的迷彩布。

“黄导……”

他把声音压在喉咙里,像怕惊飞什么。字刚出口就涩住了,喉咙发紧,像被谁用手攥住,每说一个字都要费老大劲,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不是怕,是急——急着看清布料下的人,急着确认那点若有若无的呼吸,是不是真的。

风又从松梢刮过,带着更浓的涩味。歪脖子松树的影子晃了晃,像那哭歪的脸在轻轻点头。辛集兴的指尖终于摸到了布料下的温热,不是土的凉,是带着点潮气的暖——他的手猛地顿住,眼泪毫无预兆地砸进土里,和泥混在一块儿,像柳河垭口那夜,“我”替他挡刀时,滴在他手背上的血。

土里的“嗬”声是从指缝间钻出来的。不是连贯的气音,是像被揉皱的纸筒突然漏了丝风,又猛地卡住——先是极轻的“呼”,带着泥土的腥气从土层深处冒出来,接着是“嗬”的半截响,像风箱的木塞松了,却拉不动杆,卡在最紧的地方。那声音太弱了,混着松针落地的“簌簌”声,稍不留意就会被风卷走,辛集兴却像被烫了似的,指尖猛地悬在半空。

他的呼吸突然停了。胸腔里的气像被谁攥住,没等吐出来,眼泪已经砸了下来——不是无声的淌,是带着力道的坠,砸在新翻的泥土上,“啪”地溅起细小的泥花,泥点落在他手背上,凉得像柳河垭口的露水。指节在颤抖,刚才刨土时磨出的血痕渗着新血,混着泪和泥,把指甲缝染成暗红。他不敢再动,怕这声气音是最后的余响,怕自己稍一用力,就会像捏碎泡涨的麦粒似的,捏碎这仅存的生机。

刨土的动作变得像拆解精密的钟表。指尖蜷成虚握的形状,一点一点往外扒土,土块落在地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最先露出来的是额角,沾着块暗褐的血痂,血痂下的皮肤泛着青黑,像被水泡透的旧布;接着是眼窝,睫毛上还挂着土粒,黏成一绺一绺的;直到鼻子和嘴露出来,他才敢喘半口气。

我的脸在月光下泛着死气。面色是青紫的,像冻透的茄子,颧骨处的皮肤陷下去,能看见底下突出的骨棱;嘴唇干裂得厉害,裂纹深得能卡进细沙,边缘卷着焦黑的皮,像被野火烧过的老树皮;眼睛半睁着,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瞳孔缩成极小的圈,灰扑扑的,几乎看不清焦点。

可就在辛集兴的影子投到我脸上时,那圈灰雾里突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不是大幅度的扇,是像被风吹动的蛛丝,极轻地掀了掀,土粒从睫毛上滚落,掉进眼角的皱纹里。

“还活着……”辛集兴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带着哭腔。他半跪下来,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抱起的瞬间才发现,我轻得像捆干透的柴禾。肩胛骨硌得他小臂发疼,后背的衣服被泥土浸成硬板,却能感觉到底下微弱的起伏——胸口每抬一下,都像拉不动的风箱,要顿两秒才敢落下,吸进来的气里裹着浓重的土腥,呼出去时带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他摸向腰间的军用水壶。壶身磨得发亮,是当年我给他的,壶盖的螺丝松了,拧开时“咔哒”响了声。他把壶嘴凑到我嘴边,手指挡着不让水倒得太急——清水顺着干裂的唇缝往里渗,刚碰到舌尖,就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的皱纹里积成小小的水洼,又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洇出片深色的痕。

我的喉结突然动了。不是吞咽,是像被水呛了下,缓慢地往上滚了半寸,又重重落下。紧接着,一声更清晰的“嗬”从喉咙里挤出来——这次带着点湿意,像漏风的风箱突然吸进了点水汽,虽然依旧微弱,却比刚才多了点活气。

辛集兴低头时,看见我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的幅度稍大些,像要把眼窝里的土抖掉。他突然想起柳河垭口那夜,我也是这样,中了弹还硬撑着给他塞水壶,喉结滚动的样子,和此刻一模一样。眼泪又涌了上来,他赶紧别过脸,用袖子蹭了蹭,却蹭不掉满脸的热。

得把土填回去。

辛集兴咬了咬牙,后槽牙咬得发紧,下颌线绷成道冷硬的棱。他先将我轻轻放平在旁边的草堆里——那堆草是去年的陈草,枯得发脆,却软得像床旧棉絮,刚好能托住我的背。草叶上的露水沾在我迷彩服的破洞上,凉丝丝的,他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垫在我头下,外套上还留着拳台的汗味和红土渣。

铁锹就插在旁边的土里,木柄被夜露浸得发潮,握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扬锹时动作很轻,挖出来的土要一勺勺填回去,不能像刚才刨土时那样急。第一锹土落在坑底,发出“噗”的闷响,惊得草堆里的虫“簌簌”往深处钻。他一边填一边用锹背拍实,拍打的力度由轻到重,直到土面和周围的地面齐平,连刚才挖出来的土坷垃都按原来的纹路摆好,像块没被动过的拼图。

最要紧的是脚印。他蹲下身,用松针把自己跪在地上的膝印盖住,松针是深绿的,带着松脂的黏,铺上去能遮住大半的土色。军靴踩过的地方,他用脚尖反复碾,把土碾得和周围一样实,连鞋跟的棱痕都抹掉了。做完这一切,他退到三丈外看——月光下,歪脖子松树下的土还是那样,只有风刮过松针的“沙沙”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背起我时,他试了三次才站稳。我的身体软得像团卸了力的棉花,胳膊搭在他肩上,指尖偶尔会蹭到他的锁骨,凉得像块冰。头歪在他颈窝,额角的血痂蹭着他的耳垂,带着点干硬的糙,呼吸是断断续续的气丝,每口都裹着土腥,吹在他后颈的皮肤上,像极细的羽毛在扫。

最磨人的是后背那处破洞。我迷彩服后背磨烂的地方,刚好对着他左肩的刀疤——那道疤是当年在柳河垭口替我挡弹片时留下的,此刻被破洞边缘的粗布蹭着,不疼,却痒得钻心,像有蚂蚁顺着疤纹往心里爬。他咬着牙往前走,军靴踩在落叶层上的“沙沙”声里,混着我偶尔发出的轻哼,每声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

安全屋藏在废弃砖窑的最深处。砖窑的入口被柴火堆挡着,柴火是枯黑的,堆得像座小丘,最底下的柴已经朽成了碎末,拨开时会扬起层灰。他用胳膊肘顶开柴火堆,露出底下的石板——石板是青灰色的,边缘被磨得发亮,显然被挪过无数次,石板下的缝里塞着根铁钩,是他当年打黑拳时焊的,拉着铁钩一拽,石板“吱呀”一声翻向侧面,露出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霉味像被关了多年的野兽,猛地扑出来。是砖缝里的霉、烂草的腐、还有点铁锈的腥,混在一起呛得人喉咙发紧。他先钻进去,在里面摸索着找到打火机,“噌”地划亮——火苗跳起来的瞬间,照亮了砖窑的内壁,墙上的砖是黑红的,还留着当年烧窑时的烟痕,像幅模糊的画。

地铺在窑最里侧,铺着厚厚的干草,草是今年新晒的,带着点阳光的暖,比外面的陈草软得多。他把我放在草上时,动作轻得像放件瓷器,生怕碰碎了什么。打火机的光晃过我的脸,他这才看清伤势——额角的血洞比刚才在土里看着更深,黑痂下还在往外渗暗红的血,顺着眉骨往眼角爬,把睫毛都粘在了一起;左手腕肿得吓人,比正常时候粗了一倍,皮肤被勒出圈紫黑的印,显然是被手铐或麻绳狠狠勒过,指节处的皮肉磨烂了,血和泥结成硬壳,看着就知道遭了不少罪。

他蹲在旁边,打火机的火苗在我脸上晃。看见我眼皮又轻轻颤了颤,他突然松了口气,后背抵着冰冷的窑壁滑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虎口的旧疤被指甲掐得发白,渗着点血珠。砖窑外的风刮过窑口,带着远处山口的狗吠,他把打火机凑近我的鼻尖,看火苗被呼吸吹得轻轻晃——还好,还在晃。

“撑住。”

辛集兴的掌心拍在我脸上时,带着层薄汗。力道不重,却像块温烫的烙铁,蹭过我干裂的颧骨——他特意收了劲,怕碰碎我额角的血痂,可指尖的颤抖还是泄了底。我没睁眼,眼皮却像被风吹动的蝶翅,极轻地跳了跳,睫毛上的土粒簌簌往下掉,落在他手背上。那点动静像根细针,猛地扎进他紧绷的神经,他喉结滚了滚,又重复了遍,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撑住,我马上回来。”

锁石板时,他用了蛮力。青灰色的石板边缘磕在砖缝上,发出“咚”的闷响,他却顾不上——铁钩插进锁孔,拧动时带着铁锈摩擦的“咯吱”声,直到锁舌“咔哒”弹回,才拽过旁边的枯柴堆,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柴禾的碎末沾在他袖口,混着刚才刨土时蹭的泥,像幅没干透的画。

转身往镇上跑时,军靴踩在冻土上,发出“噔噔”的响。凌晨的街道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两侧的铺子卷闸门都拉得严实,只有巷口的垃圾桶旁蹲着只野猫,被他的脚步声惊得蹿上墙头,绿幽幽的眼在暗处亮了亮,又缩了回去。路灯的光透过蒙着灰的玻璃罩洒下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不是平直的线,是随着他跑动晃悠的弧,像条被搅乱的光河,碎银似的铺了满地。

他的肺像个破风箱,每口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得喉咙发疼。手心的伤口早被汗泡得发白,血和泥混在一块儿,把军用水壶的背带浸得发黏。跑过石桥时,他瞥见桥下的河水,墨黑的水面浮着层薄冰,映着天上的残月,像块碎了的镜子——这让他想起柳河垭口的水,那时我也是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他背上,呼吸弱得像要融进风里。

镇东头的诊所亮着盏孤灯。磨砂玻璃门后,药柜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像排沉默的巨人。王医生趴在柜台上打盹,老花镜滑到鼻尖,镜腿勾着松垮的白大褂领口,口水顺着嘴角的皱纹往下淌,在“甘草”药盒的标签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柜台下的半导体还开着,正播放着咿咿呀呀的评剧,调子软绵,和这凌晨的急景格格不入。

“哐当——”

辛集兴的脚踹在玻璃门上时,力道带着股狠劲。不是刻意要砸,是急着推门,却没算准距离——钢化玻璃没碎,却震得门框上的积灰簌簌往下掉,门轴发出“吱呀”的惨叫,像被生生扯断了骨头。王医生像被针扎的刺猬,猛地弹起来,眼镜“啪”地掉在柜台上,镜片撞在药瓶上,发出细碎的响。他看清门口的人时,原本惺忪的眼突然瞪圆,脸上的肉都在抖,白大褂的纽扣崩开两颗,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蓝秋衣:“辛、辛老板?您这是……”

“救人。”

辛集兴的手像铁钳,攥住王医生的胳膊就往外拖。他没拽袖子,是直接扣住对方的肘弯,那里的皮肉软乎乎的,被他捏得发颤。王医生的白大褂被扯得变了形,下摆扫过药架,几盒“创可贴”“碘伏”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他脚背上。药箱原本摆在柜角,被这股力道一带,“啪”地摔在水泥地上,锁扣崩开,镊子、纱布、针管滚了满地,最显眼的是那只银色听诊器,像条受惊的蛇,在地上转了三圈,金属头撞在暖气片上,发出“叮”的脆响。

“有话好好说啊辛老板!”王医生的声音抖得像筛糠,腿肚子在打颤,几乎是被拖着走,胶底鞋在地上蹭出“吱吱”的响,“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是哪个要救?您先松手,我拿药箱……”

辛集兴没松,反而拽得更紧了。王医生的胳膊被他勒出红痕,像条快要断的棉绳。路过巷口的早点摊时,煤炉的余烬还在冒烟,王医生的鞋跟磕在摊边的石阶上,差点绊倒,他这才喘着粗气喊:“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您慢点开……”

被推进砖窑的瞬间,王医生差点背过气。霉味、土腥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像只无形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口鼻。辛集兴划亮打火机,火苗“噌”地蹿起来,照亮我躺在干草堆里的样子——额角的血痂黑得发亮,左手腕肿得像段发面的萝卜,皮肤被勒出的紫痕嵌在肉里,连指缝都透着青黑。

王医生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他张着嘴,半天没发出声,刚才还在哆嗦的腿,此刻像被钉在了地上。辛集兴用下巴指了指我,他才猛地回神,蹲下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像生了锈的合页。

他先摸我的颈动脉。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指尖的老茧蹭过我冰凉的皮肤,那触感像摸块冻透的铁。试了三次,才感觉到丝微弱的搏动,像敲在棉花上的鼓点,时断时续。接着他翻我的眼皮,拇指刚碰到我睫毛,就被那层黏在上面的土粒硌了下——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雾,瞳孔缩成针尖大的灰点,连火光映进去都没半点反应。

“还、还有气……”王医生的声音劈了叉,尾音带着哭腔。他摸向我胸口时,手劲没控制住,按得重了些,我突然发出声极轻的“嗬”,像被压着的风箱终于漏了丝气。这声让他手一抖,差点坐在地上,“得、得输液,清创……他这左边肋骨……”他用手背碰了碰我左胸,脸色更白了,“好像塌下去块,十有八九是断了……”

打火机的火苗在他眼前晃,把他发白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辛集兴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了他足够的空间,可攥紧的拳头却暴露了情绪——指节泛着青白,虎口的旧疤被指甲掐得渗出血珠,滴在干草上,洇开个细小的红。

砖窑外的风突然大了,刮得窑口的柴禾“哗啦”响,像有人在外面窥探。王医生打了个寒颤,赶紧从散落的药箱里摸出酒精棉和输液管,手抖得连针头都捏不稳,棉片擦过我额角的血痂时,他的呼吸都在发紧,像在拆颗随时会炸的雷。

辛集兴守在窑口的柴禾堆后,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壁。砖缝里的潮气顺着衣领往里钻,混着窑内飘出的碘伏味、血腥味,在鼻尖缠成股刺人的涩。他没回头,耳朵却像张绷紧的网,捕捉着窑内每一丝动静——王医生的镊子碰在搪瓷盘上,发出“叮”的轻响,像颗小石子掉进深潭;棉球擦过伤口时,传来“沙沙”的摩擦声,裹着他压抑的低呼;最让人心紧的是我的痛哼,不是连贯的呻吟,是被酒精蛰到时突然抽气的“嘶”,每声都像根细针,往辛集兴心口扎。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虎口的旧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是当年柳河垭口我替他挡刀时,血顺着指缝浸出的印。那时我也是这样,疼得直抽气,却还笑着骂他“怂包”,说“这点伤比蚊子叮还轻”。此刻窑内的痛哼明明更轻,却让他后颈的筋突突直跳,像有只手攥着心脏,随那声气音往紧里收。

风从窑顶的破洞钻进来,卷着松针落在柴禾堆上,发出“簌簌”的响。远处山口的狗吠早就停了,只有镇上的鸡开始零星打鸣,一声接一声,像在数着天亮的时辰。他摸了摸腰间的军用水壶,壶里的水还剩小半,是刚才没敢多喂我的那点,此刻冰得像块铁,贴在小腹上,刚好压下那股子烧心的急。

天快亮时,窑内的动静渐渐缓了。王医生的低呼和器械声淡了,只剩我平稳些的呼吸,像风穿过细管,“呼——吸——”,在空荡的砖窑里荡开。辛集兴刚松了半口气,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回头时,看见王医生佝偻着背钻出来,白大褂的后背洇出片深色的汗渍,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他摘下沾着血污的手套,往额角抹了把汗,指缝里还夹着点带血的棉球,脸色白得像张纸。

“暂时稳住了。”王医生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个字都要喘口气,“左边第三、第四根肋骨断了,断口戳着点肺膜,内出血没止住,我只能先塞了止血棉。”他从药箱里掏出个玻璃瓶,里面装着褐色的药膏,标签已经磨掉了,“这是消炎的,每天往伤口上抹两次;还有这包纱布,渗血了就换,别等湿透……”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辛集兴塞过来的钱打断了。那沓钱是用橡皮筋捆着的,崭新的票子边缘还带着银行的裁痕,是雷清荷今晚赏的“见面礼”。辛集兴没数,直接往他怀里一塞,钞票的边角刮过王医生的手,带着股硬挺的凉。

王医生捏着钱的手抖了抖,票子滑出去几张,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没捡,只是抬眼盯着辛集兴,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的眼里全是惊惧和不解——那眼神像在看头闯进羊圈的狼,带着点被慑住的懵。他在镇上开了三十年诊所,见惯了打架斗殴的伤,却没见过谁为个“快断气的人”,半夜踹门、动刀子似的逼他来这荒郊野岭,还扔出这么厚一沓钱,仿佛那不是钱,是堆废纸。

“你……”王医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捡起地上的钱,胡乱塞进白大褂口袋,背起药箱踉跄着往外走,胶底鞋踩在碎石上,发出“咯吱”的响,像在逃离什么。走到窑口时,他突然回头,看了眼砖窑深处的黑暗,又看了眼辛集兴紧绷的侧脸,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话,转身消失在晨雾里。

辛集兴等他的脚步声彻底融进雾里,才转身钻进窑内。打火机的火苗跳起来时,照亮了地铺上的我——额角的血痂被清理过,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缠着层雪白的纱布,边缘还渗着点淡红;左手腕的肿消了些,被夹板固定着,纱布缠得很匀,是王医生的手艺。我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像刚才那样拧成疙瘩,呼吸也沉了些,每口气吸进来,胸口会微微起伏,像风拂过平静的湖面。

他在干草堆旁坐下,膝盖几乎要碰到我的胳膊。指尖无意识地蹭过我迷彩服的口袋,摸到块硬邦邦的东西——是那枚臂章。掏出来时,帆布的糙面蹭着他的指腹,像摸块浸了水的砂纸。臂章的边已经磨得发毛,原本的军绿色褪成了浅黄,上面的五角星只剩半颗清晰,另半颗被洗得发淡,却还能看出针脚的轮廓,是当年我用粗线一针针绣上去的。

辛集兴的指尖在五角星上顿了顿。突然想起柳河垭口的雨夜里,我把这枚臂章别在他胸口,说“戴着它,就没人敢欺负你”。那时臂章还新,帆布硬挺,五角星的黄线亮得扎眼,我替他别针时,指尖的茧蹭过他的锁骨,像此刻臂章蹭着他的指腹,带着点扎人的暖。

他从烟盒里抽出最后张纸——是“红塔山”的包装,边角被汗浸得发皱,背面还印着半截广告字。摸出火柴盒,划亮最后根火柴,火苗舔着盒边的磷面,发出“滋滋”的响。他就着这点光,用烧黑的火柴头写字,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先好好调整,等我消息,老辛留。”

字迹不算工整,甚至有点歪歪扭扭,是被火柴头的烫意逼出来的急。写完吹了吹,等墨迹干透,才叠成小方块,大小刚好能塞进臂章的夹层。塞进去时,指尖触到夹层里的硬——是半片磨得光滑的弹壳,是当年我从他伤口里取出来的,说“留着当念想”。

帆布的粗糙裹着弹壳的凉,突然就撞开了记忆的闸。他想起我教他打拳时,总爱在他后背垫块旧海绵,海绵的糙面蹭着他的脊梁,像此刻臂章蹭着他的指尖;想起每次打赢,我会把这枚臂章摘下来,在他脸上拍两下,说“小子,有我当年的样”。

辛集兴把臂章轻轻塞回我怀里,让它贴着我的心口。那里能感受到微弱的心跳,像块埋在土里的种子,正攒着劲要发芽。他最后看了眼我沉睡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只停落的蝶。

晨雾已经漫进窑口,带着松针的涩味。他站起身时,干草“簌簌”往下掉,粘在裤腿上。转身往外走的瞬间,听见我喉间发出声极轻的呓语,像在叫他的名字。他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攥紧了拳头,让虎口的疼提醒自己——得快点回去,得让这枚臂章,早点等到他的消息。

天蒙蒙亮时,光像掺了水的牛奶,从砖窑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干草堆上洇出片模糊的白。辛集兴蹲在我旁边,看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

我的眉头确实舒展开了。之前拧成疙瘩的眉心,此刻平得像块被熨过的布,连眼角的皱纹都浅了些,不再是被痛苦揪紧的模样。呼吸比后半夜沉了,每口气吸进来,胸口会微微鼓一下,像风拂过湖面时漾开的纹,呼出去时带着点药味的暖,吹在他手背上,比凌晨的露水烫半分。他伸手,指尖悬在我额前半寸,没敢碰那层新换的纱布——王医生说纱布不能沾汗,沾了容易烂。指腹掠过我耳后的碎发,那里还沾着点土渣,是从后山带出来的,他用指甲轻轻刮掉,土渣落在干草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只虫在爬。

“走了。”他对着空气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呵出的气,尾音刚够着我的鼻尖就散了。

起身时,他的膝盖“咔”地响了声,在寂静的砖窑里格外清。弯腰搬石板时,他试了试重量——青石板比记忆里沉,许是吸了整夜的露水,边缘的青苔滑得像抹了油。他用胳膊肘顶着石板,一点一点往上推,石板与地面摩擦的“咯吱”声被他用脚死死碾住,直到石板稳稳盖住洞口,连条缝都没留,才松了口气。

整理柴火堆花了更长时间。最底下的朽柴一碰就碎,他得用手捧着往回填,碎末扬起来,呛得他咳了半声,赶紧捂住嘴。上面的干柴要按原来的角度堆,粗的在下,细的在上,最顶上那根弯柴得搭在两根直柴中间,和他来时看到的一模一样。做完这一切,他退到三步外,借着晨光看——柴火堆像座没动过的小丘,草叶上的露水顺着柴梗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和周围的湿地融成一片,谁也看不出底下藏着个砖窑,藏着条人命。

往回走时,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军靴的裤脚,凉丝丝的,像缠了圈冰线。晨光渐亮,从鱼肚白变成淡粉,再染上点金,把树林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无数只手在地上伸。远处传来晨鸟的第一声啼,脆得像玻璃珠落地,惊得草里的虫“嗖”地钻进土缝。他的后背还僵着,是整夜紧绷的酸,可心里却松了块——至少,“我”能多活一天了。

雷朵集团的铁皮围墙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巡逻队换岗的动静老远就能听见——老队员骂骂咧咧地往宿舍走,新队员的胶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带着点没睡醒的拖沓。辛集兴顺着围墙的阴影走,避开岗亭的探照灯,灯柱的光在地上扫过时,他像块石头似的定住,连呼吸都收在喉咙里。

刚拐过仓库的拐角,就撞见了山九。

山九正对着墙根撒尿,绸面衬衫的下摆撩到肚脐,露出肚子上松垮的肥肉,像堆发面的面团。听见脚步声,他猛地回头,拉链都没拉好,嘴角挂着没擦净的口水,看见是辛集兴,突然咧嘴笑了——那颗缺角的金牙在晨光里闪得刺眼,牙尖沾着点烟渍,像块没擦净的铜疙瘩。

“辛哥起得早啊。”他打了个哈欠,腥气混着酒气喷过来,“雷总刚让小弟来喊你,说醒了就去他办公室。”说话时,他的手在裤裆上蹭了蹭,指甲缝里的黑泥混着点暗红,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辛集兴“嗯”了声。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点刻意压下去的哑,像块石头滚过沙堆。他没抬头,视线落在山九的皮鞋上——鞋头沾着片干枯的草叶,是后山的松针,边缘还卷着,和他刚才踩过的草叶一模一样。

擦肩而过时,山九身上的味像把钝刀往辛集兴鼻腔里扎。先是劣质狐香水的甜,腻得发齁,像打翻的糖浆;接着是雪茄的焦苦,混着隔夜的酒气,冲得人舌根发麻;最底下藏着股掩不住的腥,不是鱼的腥,是血的腥,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裹着点铁锈的锐。

辛集兴的拳头在袖管里猛地攥紧。指节“咔”地响了声,是骨节摩擦的脆,虎口的旧疤被捏得发白,渗着点血珠——那道疤总在这种时候发烫,像柳河垭口“我”的血滴在上面时的温度。可他只攥了半秒,就缓缓松开了,指腹在裤缝上蹭了蹭,把那点硬气蹭成了软,像块被揉过的面团。

阳光从东边爬上来了。先是舔了舔仓库的铁皮顶,把锈迹斑斑的铁皮染成金红,接着漫过墙沿,在地上铺了层薄金。新换岗的巡逻队员背着枪走过,枪托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们看辛集兴的眼神带着点敬畏,昨天拳台上的狠劲,早被雷清荷的“新兄弟”三个字传开了。

辛集兴抬头看了眼仓库顶。阳光把铁皮照得发亮,像层融化的金,顺着瓦楞往下淌,可他知道,那金亮底下藏着什么——藏着码头的黑、走私的腥、还有后山没凉透的血。他的喉结滚了滚,往雷清荷办公室的方向走,军靴踩在晨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条绷紧的弦。

至少,“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颗钉子,钉在他心里,比阳光更烫,比铁皮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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