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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月亮挂在柳河垭口的天上,不是圆的,缺了老大一块,像被野狗咬过的冰碴子,泛着青幽幽的冷光。黑天是泼开的墨,浓得化不开,只有这半块月亮悬在墨里,把礁石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浪尖上,随波晃得像群要爬上岸的鬼。

我站在改装渔船的甲板上,海风正往死里刮。不是拂面的柔,是带着棱角的硬,卷着浪沫子往脸上抽,咸腥气里裹着鱼死在礁石缝里的腐臭,往鼻孔里钻时像吞了口生海水,涩得舌根发麻。额前的碎发被吹得贴在脸上,湿冷的一缕缠着眉骨,和纱布粘在一处——那纱布早被浪花打透了,沉甸甸地坠着,边缘浸出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条没洗干净的绷带。

老周缝的线在皮肉里钻着疼。不是钝痛,是细针扎似的痒和锐,顺着眉骨往颧骨爬,真像有几条刚蜕壳的白虫,蜷在伤口里拱。我抬手想按,指尖刚触到纱布就顿住了——不能动。花粥的望远镜说不定正从哪个暗处扫过来,任何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是破绽。纱布下的皮肉被泡得发涨,缝线勒进肉里,每晃一下船,就像有人在扯我的脸,疼得太阳穴突突跳。

船舱底层的“货”在喘气似的。三十个密封木箱码得方方正正,从舱口往下看,像座矮坟,黑黢黢的影子压得人胸口发闷。木板是粗麻纹的,接缝处钉着锈钉,有的地方已经沁出深色的渍,不知是海水还是别的什么。Rkb1的金属冷味顺着木板的细缝往外渗,不是普通的铁腥,是淬了冰的冷,像无数根细针钻进鼻腔,刺得鼻窦发疼。混在里面的柴油味更烈,浓得像化不开的粥,裹着金属冷味往肺里灌,让人忍不住想咳,却得死死憋着——浪涛声里,任何一点异响都可能炸锅。

辛集兴站在我斜后方三步远的地方。

他的军靴碾过甲板上的积水,“咯吱”一声轻响,不脆,带着点黏——甲板上的水混着鱼血和柴油,滑得像泼了层油。那声响很轻,却像根针戳在我后颈上——是暗号“各就各位”。我眼角的余光斜斜扫过去,看见他穿的黑色冲锋衣,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半张脸,只有下颌线绷得像块冷铁,胡茬在月光下泛着青硬的茬。冲锋衣的袖口湿了,贴在手腕上,能看见他握着弹簧刀的手:食指在刀柄上轻轻转,转得极慢,指节泛着白。

“噌——”

刀刃弹出的声响突然钻出来。在浪涛的“哗哗”声里,这声锐响碎得像星子,却精准地撞进我耳朵。我看见那截刀刃在月光下亮了亮,不是银白,是发乌的冷光,像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铁。他玩刀的动作很稳,手腕轻轻一翻,刀刃又“咔”地缩回去,快得像眨了下眼。

船身突然晃了晃,是被浪头撞的。辛集兴的肩背微微一沉,稳住了重心,冲锋衣的后摆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军绿色的作训服——那是我们“牧羊人”的颜色,在这片黑里,像点藏着的火。

远处的浪撞在暗礁上,“咚”的一声闷响,传过来时已经散了,像谁在远处敲鼓。我盯着舱口那座“坟”,又瞟了眼辛集兴转刀的手,突然觉得这甲板上的每一滴水珠、每一缕风,都在数着时间——等一个信号,或者一场爆炸。

“袈沙。”

花方的声音像块生锈的铁板,“哐当”从船舱口砸出来。他是钻出来的,右手扒着舱门的铁框,指节捏得发白,左手拎着瓶劣质白酒——玻璃瓶身粘着手印和油污,标签被泡得发涨,“高粱大曲”四个字糊成了团,瓶口还沾着圈干涸的酒渍,像圈没擦净的血痂。

他往甲板上迈时,军靴在湿滑的铁板上打了个趔趄,酒瓶子晃得厉害,琥珀色的液体“哗啦”溅出些,打在他的裤腿上。月光刚好落在他嘴上,那颗金牙突然亮了亮,不是纯金的黄,是泛着铜锈的暗,像块被唾沫泡久了的铜片。“雷总发话了,”他往我这边晃了两步,浓重的酒气裹着口臭扑面而来,像堆烂水果混着酒精,“过了垭口就让你当船队副手,管三艘船,比跟着坤沙那老东西混强多了——他能给你什么?发霉的鸦片?”

话没说完,他突然偏过头,往我脚边啐了口。酒液混着浑浊的口水“啪”地砸在甲板上,溅起的细沫子溅到我的军靴上。那滩酒渍在月光下泛着油亮的光,顺着甲板的纹路往四周漫,像条蠕动的黄虫,所过之处,柴油味和酒气搅在一起,腥得人胃里发翻。“不过要是出了岔子,”他的金牙又闪了闪,这次带着狠劲,手里的酒瓶往舱门铁框上“咚”地一磕,瓶身震出裂纹,“老子第一个剁了你喂鱼——柳河垭口的鲨鱼,就爱啃带疤的肉。”

我低头盯着那滩酒渍,军靴尖轻轻碾了碾。铁板上的积水混着酒液,被碾出细小的漩涡,黏糊糊的像没干的血。脸上的疤被海风刮得发烫,不是普通的热,是带着灼痛的烫——老周划这道疤时说过,从眉骨斜划到颧骨,越深越狰狞,此刻大概正泛着暗红,缝线处的血痂被风吹得发紧,每动一下脸皮,就像有根线在往肉里勒。

“放心,花哥。”

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刻意压得很低,带着练了三天的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磨出毛刺。眼睛盯着他的军靴尖——那里沾着块暗红色的渍,不知是血还是别的什么,避免与他对视。“误不了事。”尾音故意拖得长了些,混着海风的呼啸,显得既顺从又带着点亡命徒的狠,“坤沙的账,雷总的恩,我心里有数。”

花方的喉结滚了滚,大概是被这声“花哥”哄得舒坦了些。他举着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挂成串,像条透明的蛇。“最好是这样。”他抹了把嘴,手背蹭过金牙,留下道湿痕,“给老子盯紧了暗礁区,别让巡逻艇坏了好事——去年有个新来的,就是因为多看了两眼月亮,船撞在礁石上,货沉了半船,最后被雷总吊在桅杆上喂了三天海鸟。”

海风突然更猛了,卷着浪沫子打在甲板上,“啪”地溅在我脸上。花方拎着裂了缝的酒瓶转身往船舱走,军靴碾过积水的“咯吱”声里,混着他含混的骂骂咧咧。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舱口,才缓缓抬起头——月光下,辛集兴的影子还在斜后方,帽檐压得更低了,手里的弹簧刀不知何时又弹出半寸,刀刃的冷光在浪涛里闪了闪,像在说:再忍忍。

脸上的疤还在发烫,像块烙铁贴在皮肤上。我知道,这道疤是“袈沙”的通行证,也是悬在我头顶的刀——要么用它混进雷清荷的核心,要么被它反噬,真成了喂鲨鱼的饵。

花粥斜倚在船舷边,后腰抵着冰凉的铁栏杆,栏杆上的锈迹蹭在她红裙子上,留下道暗褐的痕。那裙子是缎面的,在夜里泛着油亮的光,开叉从大腿根斜斜往上挑,被海风灌得猎猎作响,像面被炮火烧破的红旗,边角卷着毛,随船的晃动往礁石的方向飘。她左手肘支在栏杆上,腕间的银链缠了三圈,链尾坠着的小铃铛随着船身起伏“叮铃——叮铃——”响,脆得像碎玻璃撞在一起,却压不住她指节捏着的红外望远镜——镜身是暗黑色的,夜视镜片泛着幽绿的光,正死死咬着暗礁区,镜筒上的指纹被她按得发白。

“哥,你闻没闻着点怪味?”

她突然回头,红裙子的下摆“扫”过船舷,带起串细小的浪花。右手的红指甲涂得像刚凝的血,指尖往暗礁群最高处点了点——那里的礁石尖在月光下露着白,像颗龇着的牙。“不是海腥,也不是柴油,”她的鼻尖轻轻动了动,绿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有点像……炸药的硝味,混着礁石缝里的湿泥腥。”

说话时,她的目光没离开那片暗礁。浪头撞上去时,没像往常那样碎成白花花的沫,反而“噗”地闷了一下,像撞在块软东西上,水花溅得比别处矮半截。“那边的浪不对劲,”她的声音压得低了些,银链的铃铛声突然停了——她攥紧了链子,“你看浪底的影子,不是礁石该有的形状,倒像有什么东西沉在水下,把浪头给堵了。”

花方往地上啐了口,酒液混着口水“啪”地砸在甲板的积水里,漾开圈浑浊的纹。“娘们儿就是敏感。”他的金牙在月光下闪了闪,带着不耐烦的糙,“那是暗礁的影子被浪揉变形了,去年这时候你也说过这话,结果是条死鲸鱼卡在石缝里。”他抬脚往船舱走,黑靴后跟的铁掌碾过铁板,“笃、笃、笃”——每响一声,都像敲在绷紧的弦上,回音在甲板上荡开,撞在货箱上又弹回来。

“还有半小时到卸货点,”他头也没回,手往舱口一挥,铁掌的声音混着他的话,像块石头扔进水里,“让弟兄们把枪都上膛,别他娘的耷拉着脑袋——谁要是敢出岔子,我把他的手指头剁下来喂鱼。”

花粥没再说话,只是把红外望远镜又往眼前按了按。绿镜片里,最高的那块礁石后似乎有个小黑点在动,快得像只掠过的鸟。海风卷着她的红裙子,往暗礁的方向飘得更急了,银链的铃铛突然又响起来,“叮铃铃”的,像在数着剩下的半小时。船身晃了晃,她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那浪头的形状,分明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绝不是鲸鱼,也不是礁石该有的样子。

辛集兴的弹簧刀突然“咔嗒”一声锁死。那声响极脆,像冰棱断在冻土上,在浪涛的呼啸里划出一道锐痕。我眼角的余光斜斜扫去,看见他捏刀的手指松了松,指腹在刀柄的防滑纹上蹭了半寸——那是他确认信号的小动作。

他的目光往礁石区最高处瞟了一眼,快得像眨眼。那里黑黢黢的,山影压得很低,只有棵歪脖子松在风里拧着,虬曲的枝干斜斜往上举,梢头的碎叶被吹得“簌簌”响,真像只攥紧的拳头,指节在夜色里绷得发白。

兜?的大白兔奶糖纸突然发烫。三天前他塞给我时,塑料纸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在贴身的地方焐了三天,早成了块暖乎乎的软片。可这一刻,那点暖突然炸开,烫得像块刚从炭火里夹出来的烙铁,贴着心口烧——奶糖纸的蓝白条纹印在衬衫内侧,像道没褪色的记号,和记忆里单杠下的甜味重叠在一处。

船身猛地一倾,刚拐过第三道礁弯。龙骨擦过暗礁边缘,“咯吱”一声闷响,甲板上的积水晃成了浪,拍在货箱上“啪啪”响。

“砰!”

一声闷响突然从礁石后炸出来。不是枪声的锐,是炸药包的钝,像闷雷滚过胸腔,震得耳膜嗡嗡发疼。最近的那块暗礁猛地一颤,“咔嚓”裂出蛛网似的缝,紧接着整个礁顶崩开——不是碎成细沙,是大块的青黑色岩块往外崩,带着海水的腥气“哗”地溅起丈高,浪柱在月光下亮得像道白墙,顶端的碎沫子被风吹成雾,洒在甲板上凉得像冰。

岩块像炮弹似的砸下来。“哐当!”一块磨盘大的碎块撞在左舷,铁板被砸得凹进去半尺,焊死的栏杆“咔嚓”断成两截;另一块拳头大的碎石擦着我的耳际飞过,“啪”地撞碎了头顶的舷灯,玻璃碴子四溅,橘黄色的灯芯在甲板上滚了两圈,灭了。

“有埋伏!”

花方的吼声从船舱里冲出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狼,嘶哑里裹着惊惶。紧接着是杂乱的响动——军靴碾过积水的“咯吱”混着撞翻木箱的“哐当”,十几道“哗啦”声同时炸开,是枪栓被猛地拉开,子弹上膛的脆响在浪涛里撞来撞去,像无数把刀在空气里劈。

我下意识地往货箱后缩,后背贴在冰冷的木板上,Rkb1的金属冷味透过箱板渗过来,和脸上纱布的湿冷缠在一处。眼角的余光看见辛集兴已经贴在舱门阴影里,手里的弹簧刀不知何时换成了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甲板入口,指节因用力泛着白。

最高的那块礁石上,歪脖子松还在晃。只是这一次,它的影子在爆炸的火光里忽明忽暗,像只终于握紧的拳头,在黑夜里无声地宣告:

动手了。

我像头被惊起的兽,猛地往船舱扑过去。肩膀先撞开虚掩的舱门,铁皮门轴“吱呀”发出半声惨叫就被我带得撞上舱壁,后背的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整个人几乎是滚进舱内——左肘结结实实磕在最外侧的木箱上,“咚”的一声闷响,肘骨像撞在块冻透的铁上,麻意顺着胳膊肘往肩膀爬。

木板被撞得颤了颤,缝隙里漏出的Rkb1金属冷意顺着布料往皮肉里钻,不是普通的凉,是淬了冰的锐,像有根细铁棍贴着骨头滑过,冻得我打了个寒噤。箱角的锈钉刮破了衣袖,针尖似的疼刺进来,倒让我脑子更清了几分。

辛集兴的身影像道影子贴上来,快得几乎和我同时落地。他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翻过来,那把弹簧刀的刀刃“噌”地弹出,寒光在舱内仅有的一点月光里划了道银弧,快得像流星坠地。“守住货!”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混着扑进来时带的海风腥气,粗粝得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每个字都砸得极重,“往二号礁走,那里有备用马达!”尾音刚落,他已经矮身掠过我身边,刀光再闪时,舱门后藏着的一个喽啰刚要抬枪,手腕就被刀刃划开,枪“哐当”砸在木箱上,血珠溅在木板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舱外的枪声突然炸成了团。

“哒哒哒——”自动步枪的连发像用铁錾子猛凿夜空,子弹带着哨音从舱顶飞过去,“嗖嗖”地钻透铁皮,留下一个个冒烟的小洞。紧接着是霰弹枪的“轰——”响,沉闷得像闷雷滚过礁石,每响一声,甲板就震一下,舱壁的灰尘“簌簌”往下掉,混着木屑钻进衣领。两种声响绞在一起,真像有无数把重锤在敲碎夜空,震得耳膜发麻,心口发紧。

“啊——!”

花粥的尖叫突然从右舷传过来,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利得能划破浪涛声。那声音刚起就断了,紧接着是“扑通”一声巨响,重物砸进海里,水花“哗”地溅起半人高,在月光下砸出个白花花的漩涡,旋即被浪头吞没。不用看也知道,是哪个倒霉的喽啰被流弹扫中,连哼都没哼全就坠了海。

舱内的木箱被震得“哐哐”撞在一起,Rkb1的金属冷味混着弥漫开的火药味往肺里灌。我扶着木箱站起身,左肘的麻意还没褪,却攥紧了墙角的消防斧——斧柄的木纹里嵌着陈年的油污,握上去又滑又涩,正合手。辛集兴已经踹开了通往内舱的小门,刀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像在给我引路。

外面的枪声还在炸,花方的怒骂声、喽啰的惨叫声、浪涛的拍击声搅成一锅粥。但我听见辛集兴的脚步声就在前面,沉稳得像踩在礁石上,那道刀光划出的弧,比任何信号都让人踏实——

二号礁,备用马达。

这两个词在脑子里撞着,和肘骨的疼、金属的冷、枪声的炸混在一起,淬成了股狠劲,推着我往黑暗里钻。

“袈沙你他娘的发什么呆!”

花方的怒吼像块烧红的烙铁,“啪”地砸在耳边。没等我反应,后腰突然传来一阵钝痛——是AK47的枪托,硬木包着铁皮,带着他全身的力道砸下来,“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我脊椎骨像要错开,瞬间的痉挛让我差点弯下腰,冷汗“唰”地从后颈冒出来,顺着衬衫往里钻。

他手里的AK47还在往外喷着火,枪口的火光“哒哒”地舔着舱顶,弹壳被机械力顶出来,“叮叮当当”落在我脚边。有颗滚烫的黄铜弹壳擦过我的军靴,“滋”地烫出点焦痕,那温度像刚从炭火里捞出来的火星子,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灼痛。“把最上面那箱搬到救生艇上!”他的金牙在火光里闪得狰狞,唾沫星子喷在我后颈,“磨磨蹭蹭的,想让警察把我们一锅端了?”

我没动,像块钉在原地的石头。眼睛死死盯着舱门的缝隙——那里漏进一缕月光,细得像根银线,刚好照在地板上一颗滚过来的子弹上。是颗9毫米手枪弹,黄铜色的弹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边缘还沾着点铁锈,像只圆睁的眼,正“咕噜噜”地转着圈,转得越来越慢,最后停在我靴尖前半寸的地方,弹头微微朝上,像在窥伺我的动静。

老周的话突然在脑子里炸响——那天在净身房,他用三根手指敲着手术台,黄眼珠盯着我胸口的伤,声音里带着点阴恻:“Rkb1那玩意儿,威力能炸穿半米厚的钢板,要是在这船舱里引爆,别说人了,连礁石都得崩下来半块。”

钢板的冷、火药的腥、子弹的转……这些念头缠在一起,像条毒蛇往心口钻。要是现在引爆,雷清荷的货毁了,花方这群人也跑不了,但我和辛集兴……

“动手!”

辛集兴的低吼突然炸响,像平地惊雷,在枪声和嘶吼里撕开道口子。他的身影比影子还快,我只瞥见一道寒光划过黑暗——那把弹簧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刀刃亮得像淬了毒的冰,“噗”地扎进旁边一个喽啰的手腕。

是持枪的右手腕。刀刃没入半寸,血珠“唰”地涌出来,顺着刀身往下淌,滴在木箱上“嗒嗒”响。那喽啰的枪“哐当”砸在地板上,撞在弹壳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他张嘴想喊,喉咙里刚挤出半声惨叫,就被辛集兴左手捂住了嘴。辛集兴的膝盖顶住他的腰,猛地往木箱上按,“咚”的一声,那喽啰的脸撞在木板上,闷哼都被堵在喉咙里,只剩四肢徒劳地蹬踢,带起的风掀动了我脚边的子弹。

我猛地回过神,右手攥紧了消防斧。斧柄的木纹硌着掌心的汗,又滑又涩。辛集兴的刀还插在那喽啰的手腕上,他腾出的右手已经抓住了另一个冲过来的喽啰的衣领,眼神在黑暗里亮得像狼——

信号到了。

我手腕一翻,顺势抄起墙角的消防斧。斧柄是浸过桐油的硬木,握上去又沉又涩,木纹里嵌着陈年的油污,掌心的汗一浸,倒更攥得稳了。胳膊抡起时带起风声,斧刃的寒光在舱内火光里划了道弧,“咔”地劈在木箱挂锁上——不是钝响,是脆裂的锐,黄铜锁芯被劈得崩开,锁体“当啷”断成两截,坠在箱角晃了晃。

最上面的木箱盖失去束缚,“啪”地弹开半尺,露出里面用油纸裹着的长条形物体。油纸是厚麻纹的,被压得皱巴巴,边缘磨出毛边,透着点暗沉的黄。包裹得极紧,能清晰看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像摞在一起的短刀,却比刀更沉、更冷——那股死亡的冷意顺着箱口往外渗,不是金属的凉,是淬了毒的阴,擦过皮肤时像有条冰蛇爬过,激得人后颈发紧。

“你他娘的反了!”

花方的怒吼像炸雷,震得箱板都在颤。他持枪的手猛地调转,AK47的黑洞洞枪口“唰”地扫过来,正对着我胸口。枪口还在发烫,刚喷过火的硝烟味混着他嘴里的酒气涌过来,呛得人鼻腔发酸。他的金牙在火光里闪得狰狞,像块凝固的血痂,眼角的肌肉拧成疙瘩:“辛集兴你看清楚这杂碎……”

“你看清楚谁是杂碎!”

辛集兴的声音裹着风声砸过来。没等花方把话说完,他的军靴已经带着破空声踹过去,“咚”地正中花方膝弯。花方“哎哟”一声闷哼,膝弯吃痛的瞬间,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往前栽,持枪的手不由自主地往上抬——AK47的枪口跟着晃,“哒哒”射出的子弹擦着舱顶飞过去,“噗”地打穿铁皮,碎渣像撒豆子似的落下来,溅在我后颈上,又烫又疼。

“走!”

辛集兴的手像铁钳,一把攥住我胳膊往外拽。他的指节陷进我皮肉里,力道大得像要把骨头捏碎,我被拽得一个趔趄,踉跄着跟上他的步子。消防斧还在手里攥着,斧刃沾着的铁锈蹭在掌心,混着汗黏成一团,倒比任何东西都让人踏实。“货带两箱就行,别贪多!”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呼吸粗得像风箱,目光扫过敞开的木箱时,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舱内的火光还在跳,花方跪在地上,正挣扎着要抬枪,膝盖撞在箱角发出“哐当”响。我反手捞过最上面两箱货,木箱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却没敢松劲——辛集兴的身影已经冲到舱门口,刀光在他身侧闪了闪,正劈开一个扑过来的喽啰的手腕。

“快!”他回头吼了一声,火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警察快围过来了!”

我抱着货箱跟上去,消防斧的斧刃在身后拖过地板,“刺啦”划出火星。舱外的枪声更密了,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却没刚才那么怕了——辛集兴的背影就在前面,硬得像块礁石,拽着我的那只手,比柳河垭口的暗礁更让人定心。

舱外的战斗早炸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自动步枪的“哒哒”声裹着霰弹枪的“轰”响,像无数把重锤砸在礁石上,震得脚下的船板都在颤。子弹带着哨音从头顶飞,“嗖嗖”地钻进暗礁的缝隙,溅起的碎石子“噼啪”打在脸上,又疼又麻。硝烟味混着海水的咸腥往肺里灌,呛得人直咳嗽,却连捂嘴的空当都没有——到处是翻滚的人影,有的抱着枪往礁石后缩,有的被流弹扫中,“扑通”栽进浪里,连呼救都被枪声吞了。

我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礁石群第二块凸起的岩顶——吉克阿依的身影在那里闪了一下,快得像只掠过浪尖的海鸟。她半跪着,狙击枪的枪管架在礁石的凹处,枪口的消音器黑沉沉的,像截嵌在石头里的铁管。微弱的火光从枪口“噗”地冒出来,极淡,快得像烛火闪了下,紧接着就听见远处一声闷哼——是她打中了目标。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想起她总爱背的那个军用水壶,军绿色的壶身被她用红线缝了道边,壶盖的绳子上还拴着颗小贝壳。当年在靶场,她总说“黄导的水壶装的水都比别人的甜”,此刻那水壶大概正挂在某个礁石缝里,壶身被浪花打湿,在月光下亮得像块老玉。

“这边!”

辛集兴的吼声拽回我的神。他突然往右侧的礁石群拐,军靴踩在覆着青苔的礁石上,“咯吱——”一声长响,鞋底打滑的瞬间,他猛地攥住岩缝里的野树根,指节勒得发白才稳住身形。礁石上的牡蛎壳尖得像刀片,刮着他的裤腿“刺啦”作响,留下道道白痕。

我跟在他身后,怀里的木箱沉得像块铁,棱角死死硌着肋骨,疼得我倒抽冷气。Rkb1的冷意透过油纸渗进来,不是普通的凉,是带着金属锈味的阴寒,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板,贴在胸口慢慢往骨头缝里钻。每走一步,木箱就撞一下膝盖,“咚咚”的,像在敲着倒计时的钟。

“站住!”

一声断喝突然从身后炸响,像块石头砸进浪里。紧接着,一道惨白的手电光“唰”地扫过来,晃得我眼前发黑,视网膜上印着个晃荡的光斑。是个穿警服的年轻警察,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下巴上还带着点没刮净的胡茬。他手里的手枪抖得厉害,枪口却死死指着我们,制服的左肩渗着暗红的血,顺着胳膊肘往下滴,“啪嗒”落在礁石上,在月光下亮得像条细蛇——是被流弹擦伤的,血还没凝住。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一只手攥住猛地揪了下。左手的消防斧几乎是本能地举起来,斧刃在月光下翻出道银亮的弧,快得像道闪电,劈向他持枪的手腕——这是卧底时练了无数次的反应,见血才能让对方信你是真的亡命徒。

“别杀他!”

辛集兴的声音像块冰砸过来,比枪声还脆。他的刀不知何时已经横在我面前,刀刃离我的斧刃不过半寸,冷光映着他紧绷的脸。“留活口!”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狠,“他是自己人放过来的哨,杀了会露馅!”

我举着斧的手僵在半空。手电光还在晃,那年轻警察的眼里满是惊恐,握枪的手更抖了,指节泛白得像块被浪泡久的盐。斧刃的寒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瞳孔猛地缩了缩,嘴唇哆嗦着,却没敢再喊。

辛集兴的刀又往前送了半寸,贴着我的斧刃,“噌”地擦出点火星。“把斧放下。”他的声音里带着急,眼角的余光往警察身后瞟了瞟——远处的礁石后似乎有个黑影在动,是接应的信号。

我缓缓松了劲,消防斧的刃口擦着警察的裤腿落下来,“当”地砸在礁石上,溅起的碎石子弹到他的脚踝。他吓得“啊”了一声,手枪差点脱手。

辛集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亡命徒的野,“小兄弟,吓着了?”他的刀收了回去,手却按在腰间的枪上,“我们就是借个道,犯不着拼命,是吧?”

手电光还亮着,却没刚才那么刺眼了。我望着那警察肩膀上的血,突然想起吉克阿依水壶上的红绳——原来有些血,是该护着,不是该劈断的。

就在这时,那警察的食指突然猛地扣下扳机。

“砰!”

枪声在礁石区炸得格外脆,子弹带着尖啸擦过我的左耳,耳郭瞬间像被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疼。弹头“啪”地撞在身后的礁石上,火星子“唰”地溅起来,像有人在黑夜里撒了把碎金,亮得晃眼,旋即又被海风卷着,“簌簌”落进浪里。

我借着这股枪响的冲劲,像头被激怒的豹往前扑。左臂伸直,消防斧的木柄带着风声砸下去,“咚”地正中他持枪的手腕。不是轻碰,是攒了全身力气的狠砸——能清晰听见骨头错动的“咯吱”声,他的手腕以不自然的角度撇过去,手枪“噗通”掉进海里,银亮的枪身在月光下闪了半下,就被浪头卷得没了影。

那警察闷哼一声,像只被打折翅膀的鸟,捂着腕子蹲下去。右手腕以诡异的角度肿起来,指节泛着惨白,冷汗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滴在警服的铜纽扣上,“嗒嗒”响。

我盯着他的脸,离得极近,能看清他鼻尖上没刮净的胡茬,还有下巴上颗细小的痣。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像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制服的肩章都还簇新。他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还有消防斧的寒光,满是惊恐,像只被猎人堵在死角的鹿,连呼吸都带着颤。

“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杀戒。”

邓班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像块温润的玉,撞开了紧绷的神经。那年在靶场,他握着我的手调准星,枪口的后坐力震得我胳膊发麻,他却盯着靶子说:“枪是护具,不是屠刀,对准的该是恶,不是人。”指尖的消防斧突然有些发沉,斧刃的冷光落在他惊恐的脸上,竟觉得有些烫。

“快!”

辛集兴突然拽了我一把,力道大得几乎要把我胳膊拽脱臼。他的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寒光在那警察的脖颈上轻轻划了一下——不深,刚够划破油皮,血珠立刻渗出来,像串红玛瑙,顺着颈纹往下淌,在月光下亮得像条蠕动的红蛇。“做戏做全套!”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音裹着海风往我耳道里钻,“雷朵的人说不定在暗处盯着,手软就是死!”

我看着那道血痕在他颈间漫开,突然像被泼了盆冷水,清醒过来。

是了,这不是靶场,是柳河垭口的生死场。

我深吸一口气,左手攥紧斧柄,把斧刃转向内侧——用的是消防斧的背面,那面没有开刃,只有粗粝的铁面。举起来时,能看见自己映在铁面上的影子,眉骨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红。

“咚!”

斧背重重砸在他的后颈。

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只有一声闷响,像砸在装了棉花的木箱上。他哼都没哼一声,眼睛猛地睁大,随即又缓缓闭上,身子像摊软泥似的往礁石上倒,后脑勺磕在牡蛎壳上,发出轻微的“咔”声,却没再动。

月光落在他脸上,睫毛上还沾着点冷汗,脸色苍白得像块礁石上的盐,看上去真像断了气。

我拄着消防斧站在原地,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混着海风的咸腥,凉得像冰。辛集兴已经蹲下身,飞快地在他颈侧摸了摸,又把他往礁石缝里推了推,用块湿海藻盖住他的脸。“脉搏稳着,”他低声说,指尖沾着那警察的血,往我斧背上抹了点,“等我们走了,他的人会来接。”

浪涛撞在礁石上,“哗哗”地响,像在替我们数着剩下的时间。我望着那片被海藻盖住的影子,突然觉得手里的消防斧,比刚才劈挂锁时沉了百倍——原来有些“狠”,是藏着疼的,就像邓班说的,护具的重量,从来都在心里。

“走!”

辛集兴的吼声裹着海风砸过来,他弯腰扛起一个木箱,臂弯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木箱的棱角硌着他的肩窝,帆布冲锋衣被压出深深的褶,他却没皱一下眉,迈开军靴就往礁石群深处钻。我紧随其后,消防斧的铁刃拖在礁石上,“刺啦——刺啦——”,每划一下都带起串火星,像条拖着尾巴的火蛇,在黑夜里亮得扎眼。礁石上的青苔被碾得发滑,军靴踩上去“咯吱”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的枪声还在追,“哒哒哒”的自动步枪声混着霰弹枪的闷响,像群疯狗在礁石间乱撞。花粥的尖叫突然穿透枪林弹雨,尖利得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抓活的!别让他们把货带走!谁追上了,我让雷总赏他三箱货!”声音撞在岩壁上,弹回来时碎成一片,带着股淬了毒的怨,听得人后颈发毛。

我们钻进二号礁的缝隙时,才发现这里比辛集兴说的更窄。礁石像被巨斧劈开的两半,裂缝最窄处只有两尺宽,仅容一个人侧着身子挤过去。岩壁上的牡蛎壳尖得像刀片,边缘泛着白,刮过我的黑衬衫时“刺啦”撕开道口子,冷风“嗖”地灌进去,贴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露出的纱布上沾着点血,是刚才被礁石蹭破的新伤,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辛集兴走在前面,呼吸粗得像风箱,每吸一口气都带着“呼哧”的响,胸腔起伏得厉害。他的手在右侧岩壁上摸索,指尖抠过湿滑的海苔和尖利的石棱,突然按住块巴掌大的松动石头——那石头比周围的礁石浅了半寸,边缘还留着人为打磨的痕。“咔嗒”一声轻响,像钥匙插进锁孔,石头往里陷了半寸,岩壁后立刻露出个黑窟窿。

洞口不大,刚够塞进两个木箱,四壁是天然的礁石凹洞,内壁挂着层滑腻的绿苔,腥气混着霉味往鼻腔里钻。“藏这儿。”辛集兴的声音压得像耳语,同时,他的指腹在我掌心飞快地动起来——短划、长点、停顿,节奏清晰得像敲在鼓上。是摩斯密码:“告诉王医生坐标,北纬37°12′,东经121°08′,禁毒队拂晓来取。”

指尖的触感比任何语言都清晰,我点点头,抬手接过他肩上的木箱。两箱货摞在一起,沉得像两块铁,推进洞口时,木板擦过礁石的“沙沙”声在窄缝里格外清。辛集兴伸手把那块松动的石头推回去,“咔”地归位,严丝合缝,连石缝里的海苔都没被碰乱,看上去就像这礁石天生带着个凹洞,从来没被人动过。

他往我手心塞了块碎礁石,上面用指甲刻着个极小的“羊”字——是“牧羊人”的记号,也是给王医生的信物。我攥紧那块石头,棱角硌着掌心,像攥着颗发烫的星。

身后的枪声远了些,花粥的尖叫变成了模糊的骂骂咧咧。缝隙里只剩下浪涛撞礁的“哗哗”声,还有辛集兴渐渐平稳的呼吸。我望着那块归位的石头,突然觉得这黑黢黢的礁石缝,比任何保险柜都让人踏实——这里藏着的,不只是货,还有我们和“牧羊人”的约定。

等我们绕到备用马达的藏身处时,腥咸的海风里已经卷来了杂乱的脚步声。那处藏身在两块巨大的暗礁夹缝里,马达被帆布裹着,压在半湿的海藻下,铁壳上锈迹斑斑,像块被浪冲上岸的废铁。还没等辛集兴掀开帆布,花方和花粥已经带着四个喽啰追了过来,他们的军靴踩在礁石上“噔噔”响,像群饿狼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花方的右臂还在淌血。深色的作训服被血浸透,凝成块暗褐的疤,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滴,“啪嗒”砸在礁石上,和之前那年轻警察的血混在一处。他手里的AK47抖得像秋风里的草,枪口对着我们,却没敢立刻扣扳机——大概是刚才被辛集兴踹断的膝弯还在疼,站都站不稳,身子晃得像株被风刮斜的芦苇。“你们两个……”他的金牙咬得咯咯响,话卡在喉咙里,一半是怒,一半是怕。

“先撤!”

辛集兴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还带着刚从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粗粝。他往花方身后的海面瞟了眼,那里隐约有警灯的红光在浪里晃,像只追来的红眼。“警察太多,刚才礁石后至少藏了一个班,再耗下去谁都走不了。”他顿了顿,故意让语气里带点惋惜,“货是丢了两箱,但船上还有二十八箱,回去跟雷总说,是警察突袭打得急,我们拼死保住了大部分,他未必会罚。”

花粥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像两簇藏在礁石后的鬼火。她没看辛集兴,视线死死钉在我手里的消防斧上——斧刃上的血渍已经半干,在月光下泛着暗褐的光,边缘还沾着点礁石的碎屑,看着确实像沾过脑浆。红裙子被海风灌得鼓鼓的,裙摆扫过脚边的礁石,带起的血珠“簌簌”落在裙角,红得像又泼了层新血。“那警察……”她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条吐着信子的蛇,“真死了?”

“死了。”

我故意把声音压得更低,喉结滚动时带着点刻意练过的狠戾,像块生锈的铁在摩擦。说话间,抬手将消防斧往旁边的礁石上磕了磕,“咚”的一声闷响,斧刃上的血渍被震得溅开来,几点暗红落在花粥的红裙子上,像溅了滴墨。“一斧子劈在天灵盖上,”我盯着她的眼睛,眉骨的伤疤在月光下绷得发紧,“脑浆混着血,溅了半块礁石,不信你们可以回去看。”

花方的喉结猛地滚了滚,握着枪的手松了半寸。他大概是想起了柳河垭口喂鲨鱼的规矩,那点迟疑像潮水似的漫上来,盖过了愤怒。

花粥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礁石区里荡开,“咯咯”的,像老蛇在石缝里吐信。她抬手抹了把裙角的血渍,指尖的红指甲蹭过那点暗褐,竟像沾了胭脂似的亮。“算你有种。”她转身往右侧的暗礁后走,红裙子扫过礁石上的血迹,留下道蜿蜒的痕,“雷总最恨警察,你杀了一个,比带十箱货回去还管用——说不定真能分你半块垭口的地盘,让你当个头目。”

喽啰们跟着她往停在暗处的快艇挪,脚步里带着明显的慌乱。花方最后瞪了我们一眼,咬着牙转身,断了的膝弯使不上力,走得一瘸一拐,血滴在礁石上,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

海风突然卷来警笛的尖啸,远得像在天边,却足够让剩下的人加快脚步。我攥着消防斧的手松了松,掌心的汗混着铁锈,黏得像层胶。辛集兴往我身边靠了靠,肩膀轻轻撞了撞我的胳膊,是“稳住”的意思。

快艇的马达“突突”响起来时,花粥的红裙子已经飘上了船板,像面被血浸过的旗。我望着那船尾犁开的白浪,突然觉得斧刃上的血渍,比Rkb1的冷更让人发颤——原来伪装的狠,比真的恶更耗力气。

快艇的马达突然爆发出“突突突”的震颤,像头喘着粗气的铁兽,螺旋桨搅碎水面,犁开一道雪白的浪痕,在墨色的海面上拖得老长。船身随着马达的轰鸣轻微颠簸,铁皮甲板震得人尾椎发麻,裤腿被海风灌得鼓鼓的,像塞了团冰。

我坐在船尾,后背抵着冰凉的铁栏,海风带着咸腥往领口里钻,把头发吹得贴在脸上,黏糊糊的,混着未干的血渍。眉骨的伤口被风刮得生疼,不是尖锐的刺,是钝重的酸胀,像有根浸了盐水的线在皮肉里抽。Rkb1的冷意还残留在胸口,那是种钻进骨头缝的阴寒,和伤口的疼缠在一起,顺着脊椎往下爬,冻得指尖都发僵。

辛集兴坐在我旁边,膝盖几乎挨着我的膝头。他的手不知何时悄悄伸过来,指腹先在我裤腿上碰了碰,像在试探,接着整个掌心轻轻放了上来。那温度不烫,却带着他刚攥过礁石的糙,透过薄薄的布料渗进来,像团被海风压得微弱的火,慢慢焐热我发僵的膝盖。他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暗礁,侧脸的轮廓在月光下绷得很紧,下颌线的胡茬泛着青。

远处的枪声渐渐稀了,像被浪头吞了似的,只剩零星几声“啪”响,散在风里。只有警灯的红光还在暗礁间晃,一道一道扫过黑黢黢的礁石,像只蹲在暗处的红眼鬼,眨着阴恻的光。我望着那片红光,突然想起那个被打晕的年轻警察——后颈的斧痕应该已经凝住了,血痂在海风里结得薄而脆,天亮后潮水退去,他的同事会在礁石缝里找到他,看他制服上沾着的“血”(其实是辛集兴抹的假血),说不定会拍着他的肩说“好小子,还真击毙了个毒贩”,给他记个三等功。

快艇靠岸时,雷朵集团的主楼在山脚下卧着,黑黢黢的,轮廓像只蜷着的巨蜥。主楼的窗户全黑着,只有顶层露着点昏黄的光,像只没闭紧的眼,透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沙滩上的沙粒被船身的震动惊得“簌簌”滚,花方第一个跳上岸,军靴踩在沙里深一脚浅一脚,右臂的血已经半干,在袖口凝成硬壳,他一瘸一拐地往主楼冲,背影透着慌,大概是怕雷清荷等急了,要抢先编好说辞。

花粥走在最后,红裙子被夜风吹得贴在腿上,像层湿血。她踏上沙滩时顿了顿,突然转过身,视线越过辛集兴,直直落在我脸上。指尖的红指甲在黑暗里亮得扎眼,她抬手往自己眉骨处比了比,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笑:“袈沙,你眉骨上的疤……好像比昨天深了点。”

我的心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手攥住,呼吸瞬间停了半秒。左手下意识地往眉骨摸去——指尖触到的不是纱布的软,是粗糙的痂壳。那纱布不知何时被礁石刮掉了,大概是钻二号礁缝隙时被牡蛎壳勾住扯掉的,此刻露出的伤口结着黑褐色的痂,边缘还沾着点海盐粒,在月光下确实比昨天狰狞得多。

“大概是刚才被礁石蹭的。”

辛集兴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糙,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事。他的手从我的膝头挪开,搭在我肩上,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能稳住我微颤的身子。“这小子命硬,”他往花粥那边偏了偏头,嘴角扯出点笑,“昨天挨了花哥一枪托,眉骨肿得像个包,今天照样能跟礁石硬碰硬,这点伤不算啥。”

花粥的目光在我眉骨上停了两秒,红指甲轻轻刮着自己的下巴,没说话。海风卷着她的红裙子往主楼的方向飘,裙角扫过沙滩上的贝壳,发出“沙沙”的响。她突然笑了笑,转身往前走,声音轻飘飘的:“也是,命不硬的,活不到雷总跟前。”

我望着她的背影钻进主楼的阴影,后颈的冷汗才顺着脊椎往下淌,混着海风的咸,凉得像冰。辛集兴搭在我肩上的手轻轻捏了捏,是“没事了”的意思。马达的余震还在甲板上晃,远处的警灯已经淡了,可眉骨的痂壳被风刮得发紧,像在提醒我——这张伪装的脸,随时都可能裂开。

花粥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桓了几秒,像条吐着信子的蛇,从眉骨的伤疤滑到攥着消防斧的手,又慢悠悠缠回我的眼睛。她的笑没达眼底,嘴角只挑了个浅弧,红指甲在唇上轻轻点了点,像在掂量什么。转身时,红裙子扫过主楼门廊的石柱,“窸窣”带起阵风,腕间的银链突然响得密了——“叮、叮、叮”,每声脆响都踩着她的脚步,像秒针在钟面上跳,数着我们离危险的距离,又像在默记某个该清算的时辰。她的影子被门廊的灯拉得老长,最后蜷进主楼深处的黑暗里,银链的声也跟着沉下去,成了缕若有若无的余音。

我和辛集兴的目光在半空撞了个正着。他眼底还凝着刚才的警觉,瞳孔微缩,像刚从瞄准镜后移开视线;我大概也没好到哪去,后颈的汗还在淌,顺着衣领往下滑。不用说话,彼此眼里的后怕都明明白白——那是劫后余生的虚软,混着对花粥那抹笑的不安。他的手突然伸过来,指尖在我掌心轻轻敲了三下,短、短、长,是“安全”的摩斯密码,触感像羽毛扫过,却带着钉进心里的稳。

主楼的旋转门“吱呀”转开,冷气扑面而来,混着香氛和铁锈的味。走进电梯时,金属门“哐当”合上的瞬间,壁镜突然把我们照得一清二楚。镜中的我满脸血污,暗褐的是礁石上的血,鲜红的是眉骨新渗的,糊在颧骨上,像幅被揉皱的画。眉骨的伤疤最扎眼,血痂裂开道细缝,新血正慢慢往外渗,在镜里看,真像条刚从泥里钻出来的虫,正顺着皮肤缓缓爬。

消防斧还在手里攥着,铁柄被汗浸得发滑,斧刃上的血渍已经半干,泛着暗褐的光。不知是不是错觉,斧刃的冷意正顺着掌心往里钻,像根冰针,从指缝扎进血管,一路凉到后颈。我打了个轻颤,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比被浪花泼脸时清醒,比辛集兴喊“动手”时清醒,像刚被冰水从头顶浇透,每个毛孔都张着,数着电梯上升的“咔嗒”声,数着离雷清荷还有几层,数着这场戏到底要演到哪一步。

电梯的灯光忽明忽暗,把镜中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辛集兴站在我斜后方,镜里他的手按在腰间的枪上,指节泛白。我们的影子在镜中碰了碰,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兽,却都竖着尖刺,随时准备应对下一场风暴。

三天前的净身房还飘着福尔马林的味。老周戴着橡胶手套,指尖捏着把手术刀,刀刃在台灯下亮得像条冰棱。他俯身给我缝合眉骨的新伤,线在皮肉里穿梭的“沙沙”声里,他突然说:“这张脸,疤够深,眼神够狠,能骗过雷清荷那群豺狼。”当时我盯着他口罩上方的黄眼珠,只觉得麻药没浸透的疼往天灵盖冲,没接话。

此刻电梯轿厢的壁镜里,那张脸正冷冷地回看我。眉骨的疤裂着细缝,血痂混着礁石的沙粒,像块没长好的疮;颧骨处的淤青是花方昨天用枪托砸的,紫得发黑;嘴角还沾着点干涸的血——是刚才“演戏”时咬破的。老周说得对,这张脸够凶,凶到能让花粥这种人都笑称“有种”。可只有我知道,刚才消防斧砸向那年轻警察后颈时,指节抖得有多厉害;知道望着花粥红裙扫过血迹时,胃里翻涌的不是狠戾,是恶心。

原来真正难骗的从不是雷清荷的眼睛,是自己心里那点没被磨掉的热。像暗礁缝里藏着的火种,总在某个瞬间窜出来,燎得心口发疼。

电梯门“咔嗒”一声开始合上,像钝刀割开空气。柳河垭口的腥气被挡在门外,那股混着海藻腐臭、柴油味和硝烟味的气息,在门缝彻底闭合前最后扑了扑我的脸,随即被轿厢里的冷气压了下去。顶灯忽明忽暗,镇流器发出“滋滋”的轻响,光落在轿厢壁上,把我和辛集兴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我的影子佝偻着,手里的消防斧拖在地上,像条垂着的尾巴;辛集兴的影子绷得笔直,肩背的轮廓硬得像块礁石。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却都透着股戒备——像两只刚从猎场退回来的狼,暂时把利爪收进肉垫,眼底的警惕却没松,耳朵竖着,听着电梯缆绳“咯吱”上升的动静,像在数着离深渊还有多少级。

“货藏得很隐蔽。”

辛集兴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压得像飘落的沙粒,只有我能听清。他没看我,眼睛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指尖却在身侧轻轻敲了敲——是“放心”的暗号。“二号礁的石缝做了伪装,海苔铺得跟周围一模一样,涨潮时水能没过洞口,鱼都钻不进去。”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王医生明早天不亮就带人去,带着你给的那块礁石信物,错不了。”

我点点头,目光又落回镜中。镜里那个叫“袈沙”的陌生人,眼尾还挑着刚才对花粥撒狠时的戾,可往深了看,那戾下面藏着点别的——是柳河垭口的浪,白花花的,撞在礁石上碎成沫,像三天前篝火旁弟兄们眼里的光;是篝火的暖,橙红的焰舌舔着枯枝,烤得军大衣发烫,邓班说“牧羊人一个都不能少”时,火星子落在军牌上的亮;是徽章的痕,“牧羊人”三个字刻在军牌背面,磨得发亮,却在掌心焐久了,能透出点温度来。

这些东西,“袈沙”不该有,可它们就在那儿,像暗夜里的星,藏得深,却亮得执着。

“叮——”

电梯到达顶层的提示音突然炸响,短促得像声枪响。轿厢门缓缓往两侧滑开,金属摩擦的“嘶啦”声里,一道冷光猛地撞进眼里——雷清荷的雕花匕首,正斜插在电梯外的门板上。

刀柄是纯铜的,雕着只半蹲的狼,狼眼嵌着黑玛瑙,在走廊顶灯的照射下泛着幽光;刀身是哑光的,却能看出锋利,刃口沾着点若有若无的银亮,像刚开过刃。匕首插得很深,狼头刀柄凸在外面,对着电梯口,像张咧着的嘴,又像只盯着猎物的眼。

这哪是欢迎,分明是警告。

辛集兴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枪上,指节泛白。我攥紧消防斧的手也收了收,斧刃的冷意顺着掌心往上爬。走廊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有那柄匕首在灯光下亮着,像在说:

戏开场了,别演砸了。

而这场戏,还远远没到落幕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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