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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关内道,泾州。

这座屹立于泾水北岸、陇山以东的古城,仿佛一头疲惫却依旧警惕的巨兽,匍匐在渐渐被深秋寒意笼罩的西北大地上。它自古便是拱卫关中平原的西北锁钥,京畿屏障。其城郭高大厚重,乃前朝文帝时征发民夫增筑,核心是致密的夯土,外层再以巨大的青砖包砌,历经数百年战火风雨的冲刷洗礼,墙体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和暗沉的苔藓,非但未显破败,反而更添几分历经沧桑的雄浑与坚韧。城头雉堞如猛兽獠牙般森然排列,高达数丈的望楼如同巨人的眼眸,冷漠地俯瞰着远方,一座座突出的箭楼巍然矗立,其上黑洞洞的射口后,隐藏着致命的杀机。

然而,往昔此时节,城门下本该是商旅驼队络绎不绝、吆喝声此起彼伏的热闹景象,城外广袤的田野里也应是农人忙碌收获、孩童嬉戏追逐的祥和画面。如今,这一切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脏都为之缩紧的死寂与肃杀。

巨大的包铁城门早已被用合抱粗的巨木、沉重的沙石袋从内部彻底封死,缝隙处甚至浇灌了米浆石灰,力求坚固。原本宽约三丈的护城河被紧急拓宽挖深了近一倍,浑浊的河水中插满了削尖并用火烤硬的鹿角木,水下还可能布有铁蒺藜,河对岸的所有树木、房屋残骸被清除一空,形成一片开阔的、无人能隐蔽通过的死亡地带。更远处,原本星罗棋布的村庄大多已空,断壁残垣间,来不及带走的破烂家什散落一地,一些被焚毁的房舍骨架依旧倔强地矗立着,焦黑的木头上偶尔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烟,无声地诉说着突厥游骑不久前如同瘟疫般扫过此地带来的灾难。

城头上,大唐的赤色战旗依旧在带着寒意的秋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不屈的宣言。但旗杆下持旗的士兵,以及所有倚靠在垛口后方、藏身于箭楼射孔之后的守军将士,每一个人脸上都清晰地刻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长期紧绷导致的神经质般的紧张,以及一种面对绝对优势强敌时、近乎凝固的凝重。他们的甲胄不再光亮,沾满了尘土、干涸的泥点、喷洒状的黑褐色血渍和凝固的汗碱,许多人的头盔下缠着肮脏的、渗出暗红血色的布条,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但他们的眼睛,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北方那条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不敢有丝毫松懈,仿佛下一秒就会有黑色的浪潮从中喷涌而出。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古怪的味道,尘土被微微湿润的秋风扬起的土腥气、数千人聚集产生的浓重汗臭体味、冰冷金属兵器特有的铁腥气、为防御准备的火油挥发出的刺鼻气味、燃烧狼粪制作烽烟留下的呛人焦糊味……所有这些,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战场边缘的、令人作呕又肾上腺素飙升的气息。而更隐隐约约地,仿佛从极远处随风飘散而来的,是一种淡淡的、却无孔不入的牲畜膻味,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属于数万乃至十数万人与马匹聚集扎营所产生的、庞大的、污浊的生命气息。这气息,比任何视觉上的证据更让人感到压迫。

刺史张世贵,一位年近五旬、面容被边塞风霜雕刻得坚毅如岩的老将,正按着腰间的横刀刀柄,在几名同样神色疲惫却眼神锐利的亲兵护卫下,沿着狭窄的马道缓步巡城。他身上的明光铠有多处新的划痕和凹陷,肩吞甚至有一处明显的刀劈痕迹,脸颊上有一道刚刚结痂的、皮肉翻卷的箭矢擦伤,这一切都让他本就阴沉的神色更添几分悍厉。每走过一段城墙,他都会停下脚步,用力拍拍守城士卒的肩膀,检查一下堆放在垛口后方的、用绳索捆好的滚木礌石是否牢固、那一锅锅架在小小石灶上、烧得咕嘟冒泡、散发出恶臭的金汁(用粪便混合毒物熬煮的守城毒液)火候是否足够,以及一张张需要数人操作、弦粗如指的床弩和伏远弩是否机括灵活、弩箭充足。

“箭矢还够几场硬仗?”他沙哑着嗓子问一段城墙的旅帅。

“回使君,”旅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同样沙哑,“省着点用,瞄准了放,大概……还能支撑两三场像今天这样的恶战。”

“火油呢?关键地段必须保证!”

“已按您的吩咐,分散存放在瓮城和各个马面墙后,关键段城墙储备充足,贼子敢架云车,定叫他们变烤羊!”

“弟兄们……士气如何?”张世贵的声音低沉下来。

那旅帅沉默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虽然疲惫却依旧紧握兵器的士兵,低声道:“……都在看着北边。心里憋着火,也……悬着石头。”

简单的对话,透露出的是巨大的压力和无需言说的决心。张世贵不再多问,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旅帅的臂甲,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垛口,从亲兵手中接过一个长长的、包裹着皮革的黄铜圆筒——这是陛下特旨由将作监能工巧匠精心制作、数量稀少、优先配给前沿重镇的“千里眼”。他深吸一口气,将眼睛凑近镜片,向北方极目远眺。

冰冷的黄铜贴着眼眶。望远镜的视野陡然拉近,远方那片原本属于大唐的、平坦而富饶的河谷地带,此刻却如同被铺上了一块巨大无比、正在缓慢蠕动、不断向前蔓延的、肮脏的暗黄色毛毡。那是由无数个移动的小黑点组成,每一个黑点,都是一名凶悍的突厥骑兵!他们似乎并不急于立刻发动排山倒海般的进攻,而是如同经验老到的狼群围猎大型猎物般,以一种看似松散实则极具章法和压迫感的阵型,缓缓地、一步步地逼近,从容不迫地压缩着泾州城守军的视野、活动空间和心理防线。

视线越过这先锋骑兵集群,更远方,天地相接之处,尘土扬得更高,形成一片灰黄色的朦胧雾霭,仿佛有更多的庞然大物在那雾霭中移动。隐约可见一些巨大的、正在搭建的骨架,像是投石车或巢车的雏形,更多的营帐如同雨后腐烂的蘑菇般,不断在那片土地上生长出来,连绵不绝,望不到尽头。隐隐约约的、低沉而苍凉的牛角号声,如同地狱传来的召唤,随风断续传来,即使隔得如此之远,也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威慑力,敲打着城头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阿史那社尔……”张世贵缓缓放下望远镜,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如临深渊般的凝重。作为镇守边关多年的老将,他深知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颉利可汗麾下最骁勇善战、最受信任的年轻统帅之一,据说有王族血统,狡猾如狐,残忍如狼,极具侵略性,对大唐财富和土地有着炽热的贪婪。他麾下的精锐骑兵,来去如风,骑射精绝,战力极强,是过去数年间无数边镇唐军将士的噩梦和挥之不去的阴影。

“已经第三天了……”身旁的一名校尉声音干涩,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们的游骑越来越放肆,昨日竟有数十骑冲到护城河边,对着城头放箭挑衅,辱骂叫嚣!派出的哨探拼死回报,西南的安定河谷和东北的浅水原方向,也都发现了他们的分队踪迹,像是在勘探地形,寻找薄弱点,也可能……是在彻底阻断我们与邠州、宁州方向的最后联系。”

“他在等。”张世贵冷冷道,目光依旧死死盯着远方那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军阵,仿佛要将其看穿,“等后续的重型攻城器械运抵,等我们自己先绷不住弦士气崩溃,或者……等我们露出哪怕一丝微小的破绽。”他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死寂的城内,只有稀稀拉拉的炊烟表明这座城还活着,所有百姓都被严令待在家中地窖或最坚固的处所,街道上空无一人。“他更可能在等灵武那边主战场的消息。若李靖都督那边……顶不住压力,被颉利的主力击破,那么更多的、如同潮水般的突厥军队就会毫无阻碍地涌过来,到那时……”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在场所有的军官和亲兵都瞬间明白了那未尽的含义。泾州城再坚,守军再勇,也难抵无穷无尽的兵力和时间的消耗。一旦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时刻,北方那庞大的、如同沉睡巨兽般的突厥军阵中,突然响起了一阵不同于之前、更加嘹亮、更加急促、充满了进攻意味的牛角号声!

“呜......呜呜呜......呜......!”

如同沉睡的巨兽猛然睁开了猩红的眼睛!原本缓缓蠕动、施加心理压力的“毛毡”边缘,突然如同水银泻地般,分离出数股更加浓稠、速度更快的黑色洪流!每一股都有数百骑,如同草原上发现了猎物的饥饿狼群,毫无预兆地猛地加速,卷起漫天尘土,朝着泾州城的方向狂飙突进!成千上万只马蹄同时叩击大地的声音,即便隔着数里之遥,也开始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般隐隐传来,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沉重地敲击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头!

“敌袭!!全军戒备!准备迎敌!!”了望塔上负责观察的士兵瞳孔骤缩,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了调。

“当!当!当!当......!”急促而尖锐的警钟声瞬间炸响,疯狂地敲击着,撕破了城头短暂的、虚假的宁静,也撕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快!各就各位!弓弩手上前!床弩上弦!检查火油!滚木礌石就位!快!”各级校尉、旅帅的怒吼声此起彼伏,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里的水珠,瞬间让整个城墙段“沸腾”起来!原本依靠着垛口休息的士兵猛地跳起,抓起身旁的弓弩,冲向射击位;操作床弩的壮硕士兵们喊着号子,奋力转动绞盘,粗如手臂的弩弦被一点点拉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负责投石和滚木的辅兵则最后一次检查绳索和杠杆;手持长矛和横刀的跳荡兵则伏低身体,准备随时扑杀任何敢于攀城的敌人。

张世贵“锵”一声拔出腰间的横刀,雪亮的刀锋在秋日下反射出刺眼的寒光,直指城外那卷地而来的烟尘:“不要慌!稳住!是他们的惯用伎俩!疲敌之术!消耗我们的箭矢和体力!弩手听令,测算距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放一支箭!给老子省着点用!瞄准了再打!”

他的声音沉稳、冷硬、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定海神针,迅速稳定了城头稍显慌乱的秩序和情绪。训练有素的唐军士兵们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紧紧握住手中的兵器,呼吸粗重,目光死死锁定着越来越近的敌人。

那数股突厥骑兵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直接冲击城墙或试图渡河,而是在高速奔驰到距离护城河约一箭半之地(约一百五十步)的边缘时,猛地展现出惊人的骑术,队伍如同水流遇到礁石般,灵巧地一分为二,沿着城墙的平行方向,继续高速奔驰起来!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站在马镫上,身体随着战马的奔腾而起伏,几乎完全依靠强悍的双腿力量控马,口中发出尖锐的、模仿狼嚎般的唿哨和怪叫,同时娴熟地张弓搭箭!

“咻咻咻......!”“嗖嗖嗖......!”

密集的箭矢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雨般抛射而上,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呼啸!虽然大多数箭矢因为距离尚远、又是仰射,动能不足,无力地钉在坚硬陡峭的城墙墙体上,或者歪歪斜斜地落入护城河中,激起点点水花。但仍有一部分力道强劲的箭矢,或者运气极好的流矢,越过了垛口,带着致命的尖啸,落入了城头守军之中!

“举盾!避箭!低头!”唐军校尉们声嘶力竭地高声呼喊。

“笃笃笃!”“啪啪啪!”箭簇密集地钉在竖起的木盾、城楼厚重的木板、以及垛口青砖上的声音瞬间连成一片,如同冰雹砸落。间或有一两声压抑的闷哼或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那是有倒霉的士卒被角度刁钻的流矢射中了盾牌缝隙、面门、或者脖颈等要害。

“不要露头!稳住!让他们射!看他们有多少箭可以浪费!”张世贵伏在一个坚实的垛口后方,厉声喝道,一边小心地透过射孔观察城外情况。他深知,阿史那社尔麾下虽然精锐,但制作精良的箭矢也是宝贵资源,这种程度的骚扰,对守军实质杀伤有限,更多是心理战。突厥人就是在用这种代价极小的持续骚扰,一点点磨掉守军的体力和警惕性,消耗他们宝贵的箭矢储备,更重要的是,摧垮他们的神经,寻找守军疲惫松懈的瞬间。

整个下午,这种令人极度烦躁、精神高度紧张的间歇性骚扰持续不断。突厥骑兵如同不知疲倦的狼群,一波退去,不久另一波又从不同的方向再次冲来,重复着高速机动、奔射、唿哨怪叫的流程。城头唐军的精神始终如同绷紧的弓弦,体力也在这种持续的戒备和偶尔的伤亡中不断消耗。夕阳的余晖将天空和大地都染成了一片凄厉而悲壮的血红色。

终于,突厥军阵深处再次响起了悠长而沉闷的收兵牛角号。那些如同挥之不去的苍蝇般烦人的游骑闻讯,如同潮水般退去,毫不恋战,很快便融入了远方那片巨大的营盘背景之中,只在城外空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如同杂草般的箭杆和一地狼藉。

城头,暂时恢复了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但气氛反而更加压抑、沉重。士兵们默默地抢救伤员,将阵亡同伴的遗体小心抬下城头,清点着迅速消耗的箭矢储量,修补被流矢损坏的工事。空气中,原本就混杂的气味里,又无可避免地融入了淡淡的、新鲜的血腥味和一种绝望的汗臭味。

张世贵站在城楼最高处,残阳如血,将他坚毅而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手扶垛口,眺望着城外那连绵无尽、已经开始星星点点燃起篝火、如同星河落地的突厥大营,那规模浩大得让人绝望。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目光越过泾州城低矮的屋舍,投向东南方向——那是长安所在的方向,也是陛下亲率大军前来救援的方向。

陛下的大军,此刻到了何处?行程是否顺利?他们……能及时赶到吗?灵武城,李靖都督,你和你的将士们……一定要撑住啊!他几乎是在内心祈祷。

他知道,阿史那社尔不是有无限耐心的猎人。这种试探性的、消耗性的骚扰绝不会持续太久。当后续的攻城器械运抵,当灵武方向的战局明朗,当他认为时机成熟之时,那将是如同地狱之门洞开般的、真正毁灭性的攻城战。到时候,眼下这点伤亡,恐怕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传令下去,”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气和血腥味的空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不容置疑地响起,“让弟兄们分批轮流休息,抓紧时间吃饭、包扎伤口。夜里值守人数加倍,巡逻队不间断,火把给老子点得亮亮的!警惕敌军夜袭或派死士偷城!告诉所有人。”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冰冷的战锤,敲击在每一个竖起耳朵听令的军官和士兵的心上:

“我们的身后,就是泾渭平原,就是帝都长安,就是我们的家园父老!陛下正亲率天兵赶来!我等深受国恩,守土有责,唯有死战,绝不后退!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死战!不退!”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命令被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传递下去,低沉却无比坚定的应和声如同沉闷的雷声,在血色的夕阳余晖中,沿着泾州城的城墙蔓延开来,带着一种悲壮的决心。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缓缓降临,最终将这片被血色浸染的战场彻底笼罩在一片冰冷而诡异的宁静之中。只有远处突厥大营连绵的篝火,如同地狱窥视人间的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

泾州城,这座沉默而倔强的孤岛,依旧顽强地屹立在突厥二十万大军掀起的、汹涌澎湃的黑色死亡海洋之中,等待着注定要来、且必将更加残酷狂暴的下一波风暴。

而远在数百里之外,李渊率领的大唐主力中军,刚刚抵达岐州境内。皇帝陛下拒绝了宿于州府的建议,下令全军于野外扎营。御帐之内,烛火通明,李渊的目光同样落在地图上的泾州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案桌。时间的赛跑,生命的消耗,帝国命运的考验,都在泾州城下,进入了最残酷、最紧张的读秒阶段。无形的压力,跨越山河,笼罩在每一位大唐军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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