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定方大步走出医疗营帐，清晨的冷风拂面，瞬间将他因裴行俭苏醒而泛起的些许暖意吹散，取而代之的是统兵大将特有的冷峻与威严。他一边快步走向中军大帐，一边对紧随其后的副将沉声问道：“来了多少人？什么规格？带队者是谁？”
“回将军，约五十骑，打着葛逻禄家族的狼头旗和一面表示使者的白旗。为首者是一名中年文士打扮的人，看着不像武将，倒像是族中的重要谋士或者长老。队伍在营外一里处停下，只那文士带着两名随从前来叫门，姿态放得很低。”副将迅速回禀，显然早已打探清楚。
“文士？姿态低？”苏定方目光微闪，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看来葛逻禄家经过一夜内耗，损失惨重，已然是外强中干，这是急着来找靠山了。也好，省了他不少事。
“传令，打开营门，放他们进来。仪仗队列队，刀出鞘，弓上弦，给本将军摆出气势来！让他们好好看看，什么叫做王师之威！”苏定方下令，声音不大，却带着铁血的味道。
“喏！”副将精神一振，立刻前去安排。
很快，唐军大营辕门洞开，两排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的陌刀手如铜墙铁壁般屹立，手中那令人胆寒的巨型长刀在晨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更远处，弩手们冷漠地站在弩车之后，冰冷的箭簇对准了营门方向，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那名葛逻禄家的中年文士，名叫阿史德元礼，是葛逻禄族长的妻弟，素以智谋着称。此刻他带着两名强作镇定的随从，步行穿过这刀枪丛林，感受着四周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煞气，额角不禁渗出细密的冷汗，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气势先自矮了三分。他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惧。
进入中军大帐，只见帐内两侧皆是按刀而立的彪悍亲卫，目光如刀，刮得人皮肤生疼。正中央主位上，苏定方大马金刀地坐着，并未着全副甲胄，只一身玄色常服，但那股久经沙场、不怒自威的气势，却比两旁顶盔贯甲的将领更令人心悸。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手中的横刀，刀身映照出他冷峻的面容，仿佛来的不是使者，而是待宰的羔羊。
阿史德元礼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几步，依照突厥礼节抚胸躬身，用流利的汉语说道：“葛逻禄部族长麾下使者阿史德元礼，参见大唐天朝苏大将军！恭祝将军武运昌隆！”
苏定方仿佛才注意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冷电扫过，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擦拭着横刀，语气平淡无波：“葛逻禄部？本将军听闻，尔等昨日还在焉耆城内，与那信奉邪教的伪王、还有西突厥来的恶客，打得甚是热闹啊。怎么今日有空，到本将军这小小的军营里来了？”
这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对方昨日的狼狈和内斗，又暗指其与西突厥、秘教有所牵连，姿态拿捏得极高。
阿史德元礼心中叫苦，腰弯得更低了，连忙辩解道：“将军明鉴！我葛逻禄部世代居住焉耆，向来心慕大唐风华，岂会与那蛊惑人心、残害百姓的暗影邪教同流合污？至于西突厥，更是其特使狼子野心，欲挟持我王，操控焉耆，我部与之周旋，实属无奈！昨日城内巨变，皆是那西突厥恶徒与邪教祭司倒行逆施，引发天怒地怨所致！我部族长深明大义，为保焉耆百姓，不得已起兵拨乱反正，如今已肃清城内邪教余孽及西突厥残兵，特派在下前来，正是要向大将军表明我部忠于大唐之心迹，绝无二意！”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将自己摘得干净，把黑锅全扣在了西突厥和秘教头上，倒是与苏定方昨夜祸水西引的操作不谋而合。
苏定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终于将横刀“锵”一声归入鞘中，发出了清脆的鸣响，让阿史德元礼的心也跟着一跳。
“哦？拨乱反正？忠于大唐？”苏定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逼视着对方，“空口无凭。尔等既然心向大唐，可知如今焉耆城内，谁主沉浮？那勾结邪教、怠慢天朝的伪王，现在何处？”
阿史德元礼感到压力陡增，硬着头皮道：“回将军，伪王……伪王昨夜已于乱军中被西突厥溃兵所杀。如今城内暂无主事之人，各部首领推举我家族长暂代城主之职，稳定局势，正欲上报天朝，恭请陛下圣裁，另立新王，永镇西陲！”他这话说得巧妙，既表明了葛逻禄家现在掌控局势，又摆出服从大唐最终裁决的姿态。
“暂代？上报天朝？”苏定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敲在阿史德元礼的心上，“本将军奉圣命，总督西域军事，有临机专断之权。焉耆之事，本将军已然知晓大概。尔葛逻禄部若能真心归附，助大唐扫清邪教影响，安抚百姓，开放商路，并允我大唐在王城驻军，以保证西域走廊畅通无阻……那么，这焉耆王的冠冕，落在谁家，倒也并非不能商量。”
他这话软硬兼施，既给出了承诺，又提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驻军、控制商路、清除邪教影响，几乎是将焉耆的军事和经济命脉交到了大唐手中。
阿史德元礼脸色微变，心中飞快权衡。驻军等于将刀架在了脖子上，开放商路意味着巨大的利益损失，清除邪教更是棘手，毕竟暗影秘教在焉耆底层渗透颇深。但若不答应，眼前这数万唐军虎狼之师顷刻间就能将内耗空虚的焉耆城碾为齑粉，葛逻禄家刚刚到手的权力也将化为泡影。
冷汗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他艰难地开口：“将军…驻军一事，事关重大，可否……”
“嗯？”苏定方眼神一寒，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阿史德元礼顿时感到一股冰冷的杀意笼罩全身，后面讨价还价的话再也说不出口，连忙改口道：“……在下并非不愿，只是需回禀族长细议。至于扫清邪教、安抚百姓、开放商路，此乃顺天应人之举，我部义不容辞！”
“很好。”苏定方脸色稍霁，身体靠回椅背，“那就先拿出你们的诚意来。第一，立刻开放城池，允许我唐军医官入城救治昨日受伤的无辜百姓。第二，将所有抓获的西突厥残兵以及邪教核心分子，移交我军看管。第三，三日之内，拿出一个清剿邪教余孽、恢复商路的详细章程，呈报本将军。能做到吗？”
这三个条件，既是试探，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索取，更是进一步削弱焉耆自主权的步骤。
阿史德元礼心中滴血，却不敢拒绝，只能咬牙应承：“谨遵将军令！在下这就返回城中，禀明族长，即刻办理！”
“去吧。”苏定方挥挥手，仿佛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记住，本将军的耐心有限。大唐的友谊，只给朋友。而大唐的刀锋，从不吝于斩向敌人。”
“是！是！外臣明白！外臣告退！”阿史德元礼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大帐，直到走出唐军大营，被冷风一吹，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壁垒的唐军大营，眼中闪过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帐内，副将有些兴奋地对苏定方道：“将军，如此一来，焉耆岂不已是我囊中之物？”
苏定方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怀柔需以兵威为后盾，但要想真正掌控此地，绝非易事。葛逻禄家只是暂时屈服，暗影秘教根深蒂固，绝不会甘心失败。西突厥虽损兵折将，但其主力仍在，焉耆这块肥肉，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我们只是取得了第一步的优势。”
他顿了顿，道：“立刻选派精干人员，随葛逻禄家的人入城，接管俘虏，救治百姓，同时……严密监视葛逻禄家的一举一动，暗中调查暗影秘教残余势力的动向。我要知道这座城池最真实的模样。”
“喏！”
安排完这些，苏定方再次起身，走向医疗营帐。裴行俭虽然苏醒，但情况依旧需要密切关注。而且，那位深不可测的清虚子道长，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一些关于这座城池和那邪教的独特见解。
刚走到帐外，却见小道童明月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走出来。
“小道长，守约他？”苏定方问道。
明月见到苏定方，恭敬地行礼：“苏将军，裴大哥刚服下师父调配的安神固魂汤，又睡下了。师父说，他神魂之损非一日可愈，需静养旬日，期间切忌再动用法力心神。”
“多谢道长费心。”苏定方点头，又问：“不知道长现在……”
“师父正在帐内打坐。”明月侧身让开。
苏定方轻轻走入帐内，只见清虚子道长正盘膝坐在一张蒲团上，双目微阖，似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气息悠长。仿佛感应到苏定方进来，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光一闪而逝。
“苏将军处理完军务了？”清虚子微笑道。
“些许琐事，让道长见笑了。”苏定方在对面坐下，神色凝重起来，“道长，关于这焉耆城，关于那‘暗影秘教’和其所祀的‘暗主’，不知您……可有更多见解？昨夜地底那邪眼，虽被暂时封印，但其散发的气息，实在令人不安。”
清虚子闻言，神色也肃穆起来，他捋须沉吟片刻，缓缓道：“贫道云游四方，对此类域外邪魔之事，略有耳闻。将军所遇之‘暗主’，依其气息与行事来看，恐非寻常山精野怪或堕落的修士阴神，更像是……来自九幽之外、星空深处的某种古老邪恶存在的投影或延伸。”
“其以众生之恐惧、痛苦、绝望为食粮，以扭曲的信仰为锚点，试图将祂的意志和力量渗透入我等世界。焉耆祭坛，便是其试图建立的一个‘坐标’和‘通道’。昨夜将军与裴小友将其投影击溃封印，乃是莫大功德，但……”
老道士话锋一转，语气沉重：“但正如斩草需除根，摧毁一个祭坛，并未伤及其根本。那‘长安亦有眼’之残念，绝非空穴来风。恐怕，在帝国的心脏，早已有祂的信徒潜伏，建立了更为隐秘、更为危险的据点。若不将其连根拔起，假以时日，必生巨患！”
苏定方的心沉了下去，这与他的判断不谋而合。“那道长可知，该如何甄别这些邪教徒？又如何彻底铲除他们？”
清虚子微微摇头：“此类邪教徒往往隐藏极深，或身居高位，或混迹市井，寻常手段极难察觉。他们或许表面与常人无异，但其神魂深处已被打上邪神烙印，行事会不自觉偏向混乱与毁灭。若要甄别，或许需借助某些能照见本心的特殊法器，或由精神修为高深之士近距离感应其神魂波动。至于铲除……难，难，难。非一朝一夕之功，需从朝堂至江湖，布下一张天大罗网，徐徐图之。”
帐内陷入沉默，气氛凝重。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可能无处不在，这比面对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悸。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匆匆来到帐外，低声道：“将军，长安来信使！是宫里的人，持金牌而来，说是有陛下密旨！”
苏定方和清虚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
来自长安的回应，竟然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