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唐军大营，中军帐旁那座被重兵把守的营帐，成为了此刻北伐大军最焦灼的中心。帐内药气弥漫，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寒意。
薛斩静静地躺在行军榻上，面色不再是之前的金纸色，而是转为一种不祥的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若非胸膛还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两位从长安星夜兼程赶来的御医，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轮流施为，金针在薛斩周身要穴颤巍巍地刺入、捻转，试图唤醒那濒临寂灭的生机。珍贵的参汤被小心翼翼地一滴滴撬开牙关喂入，但大部分都沿着嘴角溢出。
“脉象如游丝，时断时续……邪热内陷，灼伤五脏……元气溃散，如堤坝崩决……”王御医收回搭在薛斩腕间的手指，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绝望，“李大总管，苏将军……非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薛将军伤势过重，已非药石所能及……如今，全看他自身的求生之志了……”
帐内，李靖、苏定方、李绩等人肃立一旁，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侯君集被拿下带来的震惊尚未平复，薛斩的生死又悬于一线，沉重的压力让这些久经沙场的宿将也感到窒息。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吗？”苏定方声音沙哑，拳头紧握，指节发白。他亲眼见过薛斩在野马滩的悍勇，在狼穴谷的决绝，这样一个璀璨将星，难道真要就此陨落在这阴山脚下？
李靖沉默良久，目光落在薛斩那张年轻却写满痛苦与坚毅的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有旨，不惜一切代价。两位太医，军中所有药材，任凭取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封锁薛将军重伤垂危的消息，对外只称伤势严重，正在静养。尤其不能让他麾下那些残存的‘狂字营’士兵知道实情，以免军心动荡。”
“末将（下官）明白！”苏定方和御医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亲兵禀报：“大总管，石柱校尉求见，说……说有要事，关乎将军性命！”
“让他进来。”李靖道。
石柱快步走进，他显然刚刚处理完侯君集那边的首尾，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愤怒与焦急。他先是看了一眼榻上的薛斩，虎目一红，随即转向李靖和苏定方，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盒。
“大总管，苏将军！这是在清查侯君集营帐时，从其暗格中搜出的！并非御赐药材，但盒上有‘崔氏秘藏’字样，末将怀疑……怀疑此物或许与将军伤势有关！”石柱双手将木盒呈上。
“崔氏秘藏？”李靖眉头一拧，接过木盒。木盒入手冰凉，雕工精美，绝非军中俗物。他小心打开，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三枚龙眼大小、色泽黝黑、隐隐散发着一丝奇异腥气的丹丸。旁边还有一张小小的羊皮纸，上面写着几行古篆。
王御医凑近一看，仔细辨认着羊皮纸上的字迹，脸色猛地一变，失声道：“这……这是‘九转回魂丹’？！不对……似是而非！药性记载霸道无比，竟是以毒攻毒，激发人体潜藏生机之法！这……这太凶险了！稍有差池，便是立刻毙命之下场！此乃禁术！”
帐内众人闻言，心头都是一紧。
以毒攻毒？激发生机？禁术？
“崔家……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李绩沉声道，“献上如此凶险之物，是真心想救薛斩，还是……另有所图？”
苏定方盯着那三枚黑色丹丸，眼神闪烁：“侯君集将其藏于暗格，并未拿出，显然也是心存忌惮。或许……这是他留的后手？或者，是崔家给他的，连他自己都不敢轻易使用？”
李靖目光锐利，手指轻轻敲击着木盒，陷入了沉思。薛斩如今的情况，常规手段已然无效，几乎是必死之局。这“九转回魂丹”虽然凶险，但或许……是那唯一的一线生机？可若是崔家的阴谋，借此彻底除掉薛斩呢？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用，可能加速薛斩的死亡；不用，薛斩很可能熬不过今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靖身上，等待他的决断。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李靖深吸一口气，看向两位御医：“二位太医，你们是杏林国手，依你们看，此丹……可用否？”
王御医与另一位张御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挣扎与凝重。王御医沉吟道：“大总管，此丹药性记载过于霸道，且来历不明。薛将军如今身体已是千疮百孔，油尽灯枯，恐怕……承受不住如此猛烈的药力。下官……不敢妄断。”
就在这时，榻上的薛斩，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呓语：
“阿……娘……”
声音虽轻，却如同惊雷般在帐内炸响！所有人都愣住了。阿娘？薛斩自幼父母双亡，这是……弥留之际的幻觉吗？
然而，这一声无意识的呼唤，却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李靖心中的迷雾。他想起调查薛斩身世时的一些模糊记载，其母似乎出身一个早已没落、精通医卜星象的隐世家族……难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他猛地看向那木盒中的黑色丹丸，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决绝。
“取一枚丹丸，化入温水。”李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本帅亲自为薛斩喂服！”
“大总管！”苏定方和李绩同时惊呼，“不可！此物太过凶险！”
“别无他法！”李靖打断他们，目光扫过众人，“薛斩不能死！这是军令！”
他拿起一枚黑色丹丸，入手只觉得一股诡异的寒气直透掌心。他不再犹豫，将其放入碗中，倒入温水。丹丸遇水即化，碗中的清水瞬间变得漆黑如墨，散发出的腥气更加浓郁，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甜腻。
李靖端起药碗，走到榻前，亲手用银勺，小心翼翼地舀起那漆黑的药液，一点点喂入薛斩口中。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薛斩的反应。
药液入喉，起初并无异状。然而，仅仅过了数息，薛斩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原本灰败的脸色瞬间变得潮红，紧接着又转为青紫！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七窍之中，竟开始渗出暗黑色的血液！
“将军！”
“薛斩！”
石柱、苏定方等人看得目眦欲裂，想要上前，却被李靖用眼神严厉制止。
李靖紧紧盯着薛斩，手心也沁出了冷汗。他在赌！赌这崔家秘藏的、连侯君集都不敢用的“九转回魂丹”，并非纯粹的毒药，赌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薛斩的抽搐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那痛苦的模样让见者落泪。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撑不过去时，那剧烈的抽搐却渐渐平息下来。他脸上的青紫色慢慢褪去，潮红也消散，恢复了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七窍不再流血，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一丝？
王御医连忙上前，再次搭上薛斩的腕脉。他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缓缓舒展开，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之色。
“奇……奇迹！脉象……脉象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死寂之气……竟然……竟然被遏制住了！内腑间的邪热，似乎也消退了些许！这……这以毒攻毒之法，竟然……真的起了作用？！”王御医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
帐内众人，闻言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
“有效！真的有效！”
“将军有救了！”
李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竟感到一阵虚脱。他赌赢了！
“继续观察！不可松懈！”李靖沉声下令，“此事，列为最高机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对外，依旧宣称薛将军伤势严重，昏迷不醒。”
“是！”
……
长安，皇宫。
李世民看着李靖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禀报了薛斩重伤垂危、侯君集勾结世家下毒谋害以及使用崔家秘药“九转回魂丹”的经过。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震怒，到后来的担忧、痛惜，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暴怒，只是将那密报缓缓放在御案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阴山脚下那座军营，看到了那个在鬼门关前挣扎的年轻臣子。
“侯君集……崔氏……”李世民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语气平淡，却让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熟悉陛下的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怒到极致的表现。
“拟旨。”李世民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波澜，“陈国公、兵部尚书侯君集，督运粮草不力，贻误军机，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爵位，锁拿回京，交三司会审！其北伐军事宜，暂由卢国公程知节接掌。”
这道旨意，看似只追究了侯君集“督运粮草不力”的罪责，并未提及谋害薛斩之事，显然是投鼠忌器，不想在战事关键时刻引发朝堂巨大震动，也是为了避免刺激薛斩的伤势。但“锁拿回京，交三司会审”，已然表明了皇帝的态度！侯君集，完了！
“另，”李世民继续道，“赐薛斩黄金百两，帛千匹，加食邑三百户，以示抚慰。命太医院再选良医，携带宫中库藏‘九叶灵芝’‘北海冰魄’等物，火速送往军前，交由御医，全力救治薛斩。”
“再传朕口谕给李靖，阴山战事，朕不管他用什么方法，一个月内，朕要看到颉利的首级！若薛斩有何不测……让他自己看着办！”
一道道旨意发出，平静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杀机与决心。
魏王府。
李泰得知侯君集被革职锁拿的消息，惊得手中的玉如意都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废物！侯君集这个废物！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李泰又惊又怒，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还有崔琰他们！提供的什么狗屁丹药！不是说必死无疑吗？怎么反而让薛斩撑过来了？！这下打草惊蛇，父皇必然起疑！我们……我们……”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侯君集是他重要的军中助力，如今倒台，他在军中的影响力将大打折扣。而薛斩若不死，凭借此次救驾（指救李靖？或是隐喻，此处可理解为救了大军局势？）和破获阴谋之功，日后归来，地位将更加稳固，与太子的联系也将更加紧密！
“殿下稍安勿躁。”一名心腹谋士低声劝道，“侯君集之事，陛下并未深究，显然是不想扩大。薛斩虽侥幸未死，但重伤至此，能否恢复如初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稳住我们在朝中的势力，并……想办法在军中重新扶持我们的人。”
李泰喘着粗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通知我们的人，全力营救侯君集……不，是让他闭嘴！他知道的太多了！还有，给本王盯紧东宫和薛斩那边的动静！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崔府密室。
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
“失算了……”崔琰脸色阴沉，手中的茶杯被他捏得咯咯作响，“没想到那薛斩命如此之硬！更没想到，李靖竟然有胆量用那‘九转回魂丹’！那丹药……那丹药本是我崔家古籍中所载的禁忌之方，药性猛烈，九死一生，本以为能借此彻底除去薛斩，就算他不死，也会根基尽毁，成为废人……怎会……怎会反而稳住了他的伤势？！”
卢承庆叹道：“此子……莫非真有天命庇佑？如今侯君集倒下，我们在军中的一条重要臂膀已断。陛下虽未明言，但必然已对我等心生警惕。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另一名世家代表忧心忡忡：“薛斩若不死，以其睚眦必报的性格，日后归来，必定疯狂报复我等！必须趁他病，要他命！”
“谈何容易！”崔琰烦躁地打断，“经此一事，李靖必然对薛斩的保护更加严密。军中我们的人也被清理了不少。如今……只能暂避锋芒，从长计议了。通知下去，所有针对薛斩的行动，全部暂停！隐匿痕迹，等待时机！”
卢国公府。
程咬金在接到陛下让他接掌侯君集部分军务的旨意后，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大笑，笑着笑着，虎目却泛起了泪花。
“好！好！老子就知道！老子女婿命硬！阎王爷都不敢收！”他用力拍着程处默的肩膀，拍得他龇牙咧嘴，“陛下让老子去接管军务，这是信得过老子！处默，你在家给老子看好门户！老子要去阴山，亲眼看着老子女婿好起来！顺便，把那些敢暗中下黑手的王八蛋，一个个揪出来，剁碎了喂狗！”
程处默也是激动不已：“爹！您放心去！家里有我！一定要……一定要把薛兄弟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后院，程如玉在听到父亲带来的、薛斩伤势暂时稳住的消息后，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她没有像父亲那样狂喜，只是默默地走到佛堂前，点燃三炷清香，虔诚跪拜。
“佛祖保佑……信女愿折寿十年，换他平安归来……”她低声祈愿，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的坚定。
东宫。
李承乾在得知薛斩度过最危险阶段的消息后，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整个人仿佛虚脱般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立刻吩咐：“将孤收藏的那套前朝御医留下的金针，还有那本《肘后备急方》孤本，一并收拾好，等程知节出发时，让他带给前线御医，或对救治狂弟有用。”
“是，殿下。”
李承乾走到窗边，望着阴山方向，目光变得深邃而坚定。狂弟，你一定要好起来！这长安的暗流，这储君之位的争夺，还需要你我兄弟，并肩作战！
……
阴山大营，薛斩营帐。
时间又过去了两日。
薛斩依旧昏迷不醒，但脸色不再是那种死寂的灰白，而是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两位御医日夜不休地守候，用尽了手段，调理着他那被“九转回魂丹”霸道药力冲击后、依旧脆弱不堪的身体。
李靖每日都会前来探望，看着薛斩那沉睡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年轻人，用他的悍勇与忠诚，一次次扭转战局，却也一次次将自己置于死地。如今，北伐战事因侯君集之事和薛斩的重伤而暂时陷入了停滞，颉利那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活动更加频繁。
“薛斩啊薛斩，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李靖轻轻叹了口气，“这阴山的冰雪，还需要你来踏破；长安的暗箭，还需要你去面对啊……”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又或者是体内那股不屈的意志终于冲破了死亡的禁锢，在第三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射在薛斩脸上时，他那紧闭了数日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直守在榻边的石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终于，在那缕阳光的轻抚下，薛斩的眼皮，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迷茫、痛苦、虚弱……种种情绪在那双初睁的眼眸中交织，但最终，汇聚成了一点微弱却顽强的……光亮。
他，回来了。
尽管前方依旧荆棘密布，尽管身体依旧千疮百孔，但至少，他从那无边黑暗中，抢回了一条命。
阴山的雪，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不那么寒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