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金流街，“轮转资业”水晶大厅内人头攒动，不，是鬼影幢幢。空气冰冷粘稠，却压不住那股近乎狂躁的“热”度。高悬的水晶屏上，巨大的篆体广告语散发着诱人的幽绿光芒：
“投注香火 = 投注来世！香火赁业凭券，您通往极乐彼岸的硬通货！”
姜小满，一身裁剪极其合体的玄色云纹西装，站在流光溢彩的宣讲台上，像一柄出鞘的、淬了寒冰的利刃。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眼神扫过台下攒动的鬼魂头颅——那些面孔因贪婪而扭曲，因对“来世”的绝望渴望而燃烧着虚幻的火焰。
“诸位！”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金属质感，“香火是什么？是子孙后代的念力？是虚无缥缈的祈愿？错了！”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巨大的水幕屏轰然亮起，无数道代表凡人香火的、细碎的金色光点如星河般流淌汇聚。
“它是资业！是可以量化、可以交易、可以带来实实在在回报的——高流性优等资业！”姜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人心的力量，“我们将散落于亿万生魂头顶、无法兑现的香火债，通过最前沿的幽冥资业凭券化玄术，打包！重组！锚定地府最具升值潜力的核心地段——奈何桥黄金地业！”
水幕屏上的金色光点飞速旋转、压缩，最终凝聚成一块块闪烁着诱人金光的令牌虚影，令牌上赫然刻着“香火赁业凭券”的古篆。
“只需一份小小的投注，”姜小满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蛊惑，“您购得的，不仅仅是一份赁业凭券份额，更是一份稳固的‘来世’根基！奈何桥畔一寸土，胜过人间万两金！今日的投注，就是您未来在彼岸世界安身立命的保障！机不可失！”
“我买！倾家荡产我也买！”一个穿着破旧寿衣的老鬼嘶声力竭地喊着，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一大叠皱巴巴的冥币往前挤，“给我留一份！给我孙子来世留块好地方！”
“让开！我先来的！”另一个衣着光鲜、显然新死不久的中年富商鬼魂用力推搡着前面的鬼影，手里厚厚一叠闪烁着灵光的“通宝金券”几乎要甩到工作人员脸上，“最高额份！给我上最高额份！下辈子老子还要做人上人！”
“挤什么挤！老娘在忘川河底攒了三百年的珍珠！全押上！”一个披头散发的水鬼尖叫着，腥臭的水珠甩得到处都是，“老娘要投个‘忘川河景宅’！”
狂热像瘟疫般蔓延。整个大厅成了一个巨大的、沸腾的漩涡。鬼魂们挥舞着毕生积蓄——冥币、陪葬的金银、甚至是一些闪烁着微光的、不知名的残破法器，疯狂地涌向那些穿着统一制服、脸上挂着标准化微笑的轮转资业雇员。水晶屏上，“奈何桥地业签筹”那根代表着价格的曲线，如同吃了十全大补丸，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姿态向上猛蹿，数字疯狂跳动，每一次刷新都引来一片更狂热的嘶吼。
“看到了吗？”姜小满微微侧头，对着身旁阴影里一个几乎完全融入黑暗、只隐约可见其干瘦轮廓的身影低语，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贪婪，永远是最好用的薪柴。”
那黑影发出几声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桀桀”低笑，一只覆盖着稀疏灰黑色羽毛、指甲尖锐如钩的爪子，从黑袍下伸出，轻轻碰了碰姜小满的臂弯，算是回应。那是鸷金盟的代言人，幽冥界最臭名昭着的掠食者。
姜小满嘴角那丝弧度加深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屏幕上那根还在奋力上冲、却已隐隐透出虚浮之态的曲线。“鸷使，筹码可备足了？时机将至。”
“桀桀……姜少主放心，鸷羽蔽日，只待您一声令下。” 嘶哑的声音如同锈刀刮骨。
奈何桥畔，曾几何时，这里弥漫着的是孟婆汤苦涩而悠长的药香，是亡魂低低的啜泣和叹息。如今，空气里只剩下金钱灼烧的焦糊味和歇斯底里的叫喊。
巨大的水镜屏矗立在忘川河边，原本是轮回司发布通告的地方，此刻却被“奈何桥地业实时签筹”霸占。那根曾经一飞冲天的红色签筹，此刻正上演着自由落体般的恐怖跳水。
-一成！ -二成五！ -四成五！ -六成！……
数字血淋淋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围观的鬼魂心上。
“跌…跌穿了！不！还在跌！”一个穿着绫罗绸缎、一看就是富家翁的老鬼死死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利爪掏空，“我的钱…我的香火赁券…我的来世宅邸…全没了！全没了啊！”他哀嚎着，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溃散，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被忘川河上吹来的阴风卷走——魂飞魄散，连轮回的资格都因“破业”而彻底丧失。
“骗子！姜小满是骗子！轮转资业是骗子！”一个中年女鬼披头散发，状若疯癫，徒劳地用手拍打着冰冷的水镜屏，指甲在镜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还我的血汗钱！还我攒了八十年的香火钱！那是我儿孙烧给我的买路钱啊！”她的哭喊淹没在更大的绝望浪潮里。
整个奈何桥区域彻底乱了套。恐慌像瘟疫般横扫。鬼差们焦头烂额地维持着秩序，铁链哗啦作响，却无法阻挡那弥漫开来的、足以令魂魄冻结的绝望。曾经被炒到天价的桥头铺面，此刻门可罗雀，挂着“急售”的牌子也无人问津。那些刚刚斥巨资买下“桥景居”期契的鬼魂，看着自己手中瞬间变成废纸的契券，发出无声的哀嚎。
孟婆汤铺，这个见证了无数轮回、本应超然物外的古老铺子，此刻也笼罩在破业的阴影之下。铺子门口，不知何时被贴上了一张散发着不祥黑气的符文封条，上面印着一个狰狞的鸷鸟头像，旁边一行小字：“鸷金盟资业保全司封”。
铺子里，那只熬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巨大汤锅依旧咕嘟咕嘟冒着苦涩的气泡，但灶膛里的火却微弱得快要熄灭。孟婆佝偻着背，坐在她那张被磨得油亮的矮凳上，布满沟壑的枯手死死攥着一份散发着灵光的文书。那是“资业估值及强执处置告令”，上面冰冷地罗列着她的汤铺、连同她熬汤的灶台、舀汤的铜勺，甚至她坐着的这张矮凳，都因被质押融财去“抄底”奈何桥地业，而此刻沦为负资业，即将被鸷金盟收走抵债。
浑浊的老泪，一滴，两滴，砸落在冰冷的、油腻的石板地上。那眼泪里，没有悲伤，只有被彻底点燃的、积累了千万年的怒火。她赖以存在的根基，熬制轮回之汤的圣地，竟然成了财货赌桌上的筹码，被那个黄口小儿和那些肮脏的鸷鸟撕得粉碎！
“姜…小…满！”孟婆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凌。她猛地站起身，那佝偻的身躯里爆发出令人心悸的力量，矮凳在她身后“咔嚓”一声碎裂。她枯槁的手抚过冰冷的灶台，那上面浸润了亿万亡魂的执念与遗忘。“老身这锅汤，熬了七个大劫…竟不如尔等口中一串虚浮的数字！” 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陪伴了她无尽岁月的汤锅，枯瘦的身影卷起一股腥风，朝着幽冥金流街的方向，化作一道灰黑色的残影，暴射而去！所过之处，阴风怒号，连忘川河水都为之倒卷！
轮转资业的水晶大厅早已不复昨日的喧嚣。巨大的水晶屏上，那根代表着奈何桥地业的签筹，最终定格在触目惊心的 -八成 ，像一道丑陋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空气冰冷死寂，只有少数几个衣着光鲜、眼神锐利的“得利者”端着剔透的水晶杯，里面荡漾着如血液般暗红的“幽冥琼浆”，低声交谈，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和攫取暴利的冷漠笑容。姜小满被他们簇拥在中间，如同得胜归来的君王，他手中的琼浆杯轻轻摇晃，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冰冷的弧度。
“姜少主妙算，鬼神莫测，当真令吾等叹服。”一个鸷金盟的干瘦代表，声音嘶哑地恭维着，细长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此役过后，地府根基动摇，正是我鸷金盟……”
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整个幽冥界都在颤抖！那两扇铭刻着繁复符咒、据说能抵御鬼王冲击的玄晶大门，如同脆弱的琉璃般轰然爆碎！无数晶莹的碎片裹挟着狂暴的阴气，如同密集的弹片般激射而入！
尖叫四起，那些衣冠楚楚的“精英”们抱头鼠窜，琼浆杯摔碎一地，暗红的酒液如同鲜血般流淌。
漫天晶尘碎屑中，一个枯瘦矮小、却散发着滔天凶戾之气的身影一步步踏入。是孟婆！她周身翻滚着近乎实质的黑色怨气，满头稀疏的白发根根倒竖，浑浊的双眼此刻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死死锁定了人群中央的姜小满。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张鸷金盟的封条。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残破的大厅。
姜小满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甚至带着一丝玩味。他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鸷金盟代表，好整以暇地向前走了两步。
“孟婆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问候一位不请自来的普通访客。
“小贼——！！！”
孟婆的咆哮如同九幽之下的罡风，瞬间撕裂了残存的寂静。那声音蕴含着千万年的愤怒和被亵渎的痛楚，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几个灵力稍弱的鬼魂直接惨叫一声，灵体溃散。她根本不给姜小满任何说话的机会，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暴起！
目标不是姜小满，而是他身后那张堆满了名贵灵果、珍馐美馔，以及那座由数百只水晶杯垒砌而成、象征着胜利与掠夺的巨型琼浆塔！
“老身熬渡亿万魂的灶台！都被你质给了这些肮脏的鸷鸟！”孟婆的声音凄厉如枭啼，带着血泪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幽冥深处挤出的诅咒。她布满老年斑的枯手带着万钧之力，裹挟着足以冻结魂魄的怨煞之气，狠狠拍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餐桌上！
“哐当——哗啦啦——！！！”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坚固的灵木长桌应声而断！上面堆积如山的珍馐、灵果如同垃圾般被狂暴的气流掀飞、砸落！最震撼的是那座流光溢彩的琼浆塔——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从基座开始，轰然坍塌！数百只晶莹剔透的水晶杯在刹那间粉身碎骨，昂贵的、泛着金色气泡的幽冥琼浆如同决堤的洪流，混合着果汁、食物的残渣，汹涌地泼洒开来，在地面汇聚成一片刺目而狼藉的汪洋。金色的酒液四处飞溅，带着一股甜腻又冰冷的诡异香气。
琼浆溅上了姜小满纤尘不染的玄色西装裤脚，也溅上了他苍白俊美的脸颊，留下几道刺目的金痕。他脸上的从容终于彻底消失，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冰冷刺骨，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靠近的鬼魂都忍不住牙齿打颤。他抬手，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抹去脸颊上那滴带着气泡的金色酒液，动作优雅得近乎残忍，却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暴戾。
“质给鸷鸟？”姜小满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酒液流淌和碎片落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狠狠扎向暴怒的孟婆，“孟婆大人，您汤铺那点破砖烂瓦，连同您那口熬了不知多少年、沾满痴魂怨念的破锅，真值您质押出来的那个天价？”
他踏着满地狼藉的碎片和流淌的酒液，一步步逼近孟婆，鞋底踩碎水晶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他周身散发的寒气让两人之间的空间都仿佛凝结出霜花。他盯着孟婆那双燃烧着怒火的浑浊眼睛，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极其冰冷的弧度。
“您汤铺的估值虚泡，那令人捧腹的‘天价’，”姜小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揭穿一切伪装的残酷快意，响彻整个残破的大厅，“本就是靠我售出的‘香火赁券’撑起来的！没有那些蠢鬼用真金白银（冥币）买来的‘来世幻梦’，没有我赋予奈何桥地业那虚幻的‘财货价值’，您那破灶台，在鸷金盟眼里，连块忘川河底的顽石都不如！”
他猛地抬手，指向大厅角落里几个瑟瑟发抖、穿着体面寿衣的鬼魂——他们正是昨日抢购赁券最疯狂的那几个“大户”。
“问问他们！问问这些用毕生积蓄，甚至借了九出十三归的阴债去抢购赁券的蠢货！”姜小满的声音如同审判的雷霆，轰击着每一个鬼魂的灵体，那几个被指着的“大户”更是面如死灰，身体虚化得几乎透明，“是谁，用‘来世华宅’、‘彼岸根基’的幻梦，把奈何桥的地皮炒成了天价？又是谁，心甘情愿地把棺材本都掏出来，去撑起您孟婆汤铺那离谱的估值？”
“是你们！”姜小满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些绝望的“大户”，最后钉回孟婆那因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字字诛心，如同冰锥凿心，“是你们所有人的贪婪，吹大了这个虚泡！您汤铺的灶台被质？呵，那不过是被你们自己吹炸的泡沫碎片，崩到了您脸上而已！怨得了谁？！”
“你！你血口喷人！” 一个穿着锦缎寿衣、原本是富商的大户鬼魂终于承受不住这直指灵魂的斥责和巨大的损失，尖叫着扑向姜小满，“还我钱来！你这吸髓敲骨的恶鬼！” 但他还未近身，就被姜小满身后阴影中伸出的、覆盖着灰黑羽毛的利爪猛地扼住咽喉，如同捏小鸡般提了起来，只能发出“嗬嗬”的窒息声。
姜小满看都没看那挣扎的鬼魂，目光依旧锁死孟婆：“看，连讨债都这般无能。孟婆大人，您守着那口破锅千万年，可曾看懂这幽冥早已不是您固守的旧地？财货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是您，和他们，” 他环视全场，“自己跳进了这覆舟的漩涡！”
孟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被这赤裸裸的真相刺得体无完肤的剧痛和一种更深沉的、被时代洪流彻底碾过的无力。她周身翻腾的怨气似乎凝滞了，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愤怒的火焰如同被泼了一盆九幽寒泉，剧烈地摇曳、闪烁，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灰败。她看着被鸷金盟爪牙随意捏在手中、徒劳挣扎的鬼魂，又看看姜小满那冰冷而笃定的脸，再想想自己那贴了封条的汤铺……
她张了张嘴，干瘪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反驳这颠倒乾坤的诡辩，想怒斥这冰冷的财货逻辑亵渎了轮回的根本。可姜小满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忘川水”的钉子，狠狠楔进了她固守了千万年的认知里。那些狂热的鬼魂，那些飙升的签筹，那些用汤铺抵押换来的“投注”……虚泡？贪婪？难道这沸腾的幽冥，这崩碎的奈何桥，这被质押的灶台……根源竟在此？
“当啷……”
一声轻响，带着无尽的空洞和疲惫。
那只被她下意识紧紧攥在手里、曾舀起过亿万碗孟婆汤、承载着无尽遗忘与轮回的残破铜勺，从她彻底无力的指间滑落，掉在冰冷、湿滑、沾满了琼浆和食物残渣的地面上。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沉重的丧钟，敲在死寂一片的大厅里，也敲在每一个目睹这场闹剧的鬼魂心上，宣告着某种古老秩序的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