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连续加班第七天的凌晨三点做的那个梦。
出租屋的老空调发出垂死般的嗡鸣，天花板上水痕蜿蜒，在月光下像一条褪了色的符咒。我蜷在行军床上，眼皮重得像压了铅块，可脑子里却翻腾着一个声音，沙哑、苍老，带着一股子腐朽的檀木味儿：“小川啊……那组号码，你记着……”
我梦见了老家的堂屋。青瓦漏雨，墙皮剥落，供桌上那尊关公像布满裂纹，香炉里积着半寸厚泛绿的香灰。爷爷就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木凳上，脚边放着他常拎的竹编鸟笼——可那笼子是空的，笼衣上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
“爷爷？”我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缓缓抬起头。月光从破窗棂照进来，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左眼窝是空的，黑洞洞的，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去；右眼皮上爬着一条蜈蚣似的青筋，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微微抽搐。“莫喊我爷爷。”他说，声音像是从瓦砾堆里硬挤出来的，“你手里攥着的，是阴号。”
“阴号？”我一头雾水。
爷爷突然咧嘴笑了，缺了门牙的嘴巴笑得老大，露出黑黢黢的牙床。他颤巍巍地抬起手，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向供桌。我这才注意到，原本空着的供盘里，不知何时多了几张被揉皱的纸——是彩票！最上面那张，红彤彤的票面上印着一串数字：07 12 19 23 29 33，特别号码08。
“明晚的开奖，”爷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像夜猫子在凄厉地嚎叫，“买这组，全买！”
“可我……”我想说自己根本没钱买什么彩票，“我上个月才交了房租，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
爷爷的眼神陡然变了，那只独眼里闪过一丝幽幽的绿光。他身后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竟化作一条狰狞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猛地朝我扑来！我吓得尖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了背心，黏腻不堪。窗外，天已经蒙蒙亮。我摸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凌晨三点十七分。就在这时，一条推送新闻跳了出来：“本市彩民喜中双色球头奖，奖金高达580万！”照片上，那个幸运儿的脸被打了马赛克，可他手里攥着的彩票，那串数字却清晰无比：07 12 19 23 29 33 + 08。
和我梦里爷爷给的那组，一模一样！
第二天我特意请了假。去彩票站买那一组号码的时候，老板娘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她接过钱，找零的时候，硬币“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我弯腰去捡，无意中瞥见柜台玻璃下的阴影里，似乎压着一张报纸的一角，上面隐约有标题：“去年我市三位双色球大奖得主相继意外身亡，警方介入调查”。
“姑娘，你……确定买这组？”老板娘的声音有些发颤，打断了我的思绪，“这、这组号码，上个月开过一次，是个外地来的先生中的，可没过半个月，他就出车祸没了……后来又有人买，上上周开的，那个男的……跳楼了！”
我捏着彩票的手心沁出了冷汗：“那……那还会再开吗？”
“头奖概率是千万分之一……”她欲言又止，眼神飘忽。
那天晚上，我彻夜未眠。爷爷临走前那句“阴号”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凌晨五点，我实在困得不行，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震动声让我猛地惊醒。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别兑奖，快跑。”
发件人是——爷爷。
我盯着手机屏幕，后颈一阵阵发凉。爷爷三年前就过世了，葬在老家后山的老槐树下。他的手机早就随着他一起埋进了土里，怎么可能发短信？
我死死盯着彩票上的那串数字，突然发现了一个细节：特别号码08的“8”字，写法有些奇怪，那最后一竖，不像是印刷体，倒像是用毛笔蘸着血，狠狠拖出来的一道痕迹。
接下来的三天，怪事接踵而至。我放在枕头下的彩票，第二天早上发现被整齐地叠成了纸船；厨房的盐罐子无缘无故裂开，雪白的盐粒撒了一地，仔细一看，那些盐粒竟在地面诡异地拼成了爷爷的那个“阴”字；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妈打来电话，说老家的堂屋里，爷爷的遗像不见了，而原本挂着遗像的位置，贴着一张用红纸剪的纸人，纸人的眼睛被戳破了，正正对着我家的方向。
兑奖日的前三天，我正在公司上班，突然接到老家邻居打来的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川……你……你快回来看看吧！你爷爷的坟……塌了！”
我疯了一样赶回老家。老槐树下，爷爷的土坟包塌了一大半，露出里面黑色的棺木。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棺材盖歪在一边，露出了里面的景象——本该穿着寿衣的爷爷，竟然穿着我前几天买彩票时穿的那件白衬衫，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发黄的纸，正是那张彩票！
“小川……”一个熟悉到让我血液凝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僵硬地转过头。是爷爷。他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身上还是那件白衬衫，左眼的窟窿里爬满了蠕动的蛆虫，右眼皮上的青筋鼓胀得像要爆开一般。他的脚下，是一片湿漉漉的水洼，水洼里倒映出的，却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没有五官、不断扭曲的鬼脸。
“你以为……那组号码是财路？”他用那沙哑得如同破锣般的声音说，“那是……索命的符啊！三年前，我帮一个过路的‘先生’迁坟，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帮他守着这组号码，等有缘人……谁知道，那竟然是阴司的买命钱！”
我吓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了粗糙的老槐树干上。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我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就在这时，我惊恐地发现，老槐树的树洞里，竟然塞满了撕碎的彩票存根，每一张上面都印着那串要命的数字，而在那些彩票的下面，压着一具早已腐烂发黑的骸骨，手腕骨上还戴着一串眼熟的铜钱串——那是爷爷生前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他们……他们都要我来找替死鬼……”爷爷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那只独眼里流出了两行漆黑的血泪，“我已经……拦不住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拉扯，直挺挺地朝后倒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重重摔在塌陷的坟坑里，溅起一片湿冷的泥浆。他的手还死死抓着那张彩票，指甲缝里渗出了乌黑的鲜血，嘴里喃喃地念叨着：“阴号……阴号……”
那天晚上，我在老家的旧木箱底，翻出了爷爷的日记本。最后一页，字迹潦草而疯狂，是用已经干涸发黑的血写成的：“他们说，只要我找到七个属龙的活人，替我买下这组阴号，我就能活过来……可第一个替我买的人，抽了签，抽到了‘死’；第二个，抽到了‘疯’；第三个……第三个抽到了‘替’……”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赫然画着一个血淋淋的“七”字，旁边还用鲜红的朱砂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下一个，你。
兑奖日当天，我独自一人去了省城。彩票中心的兑奖大厅里，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正滚动播放着上一期的开奖结果。当主持人用激动人心的语调宣布“本期双色球一等奖，中奖号码为07 12 19 23 29 33 + 08”时，整个大厅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我颤抖着手，将那张承载了无尽噩梦的彩票递了过去。工作人员仔细核对后，恭敬地将一张巨额支票递给我。就在支票碰到我指尖的瞬间，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我僵硬地回过头，看见爷爷就站在大门外。他浑身湿漉漉的，身上的白衬衫紧紧地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手里那个竹编鸟笼里，此刻竟装满了蠕动的黑色长发。
“小川啊……”他又开口了，声音混杂着风声，嘶哑而飘忽，“现在……你替我守着它……好不好？”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支票，上面的数字在刺眼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突然，我发现在支票的背面，不知何时多了一行细密的小字，是爷爷的字迹：“阴号现世，必索七命。爷爷已替你挡了一劫，余下六劫，你且好自为之……”
就在这时，广播里突然插播了一条紧急新闻：“本台最新消息，我市彩民王某某于今日上午兑取双色球580万大奖后，于家中突发意外身亡，具体原因警方正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阴沉了下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冷雨。雨水顺着彩票上的那串红色数字缓缓淌下，像极了鲜血。恍惚间，我又看见了那张被揉皱的、沾染着暗褐色污渍的鸟笼布，看见了爷爷那空洞左眼里爬出的白色蛆虫，看见了老家堂屋里，那个用红纸剪成的、被戳破眼睛的纸人，正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无声而诡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