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渚港，泉州湾的明珠，平日以其帆樯如云、商贾云集的盛景，支撑起元朝国库十分之一的岁入。
此刻，它却静得令人心悸。
赵昺已悄然移至码头后方高耸的望楼之上，俯瞰全局。
军令既下，如山不移。
原本在码头上严阵以待的闽军将士，闻令即动，秩序井然。
如同潮水退却般迅速，却又悄无声息，他们的身影很快隐没于后方错综复杂的街巷、仓库以及早已构筑完毕的防御工事之后，只留下了一片空旷得有些诡异的码头区。
与此同时，数十名被精选出的水性好手，悄无声息地跃入系在岸边的小舟，奋力划向那些被自行凿沉以阻塞航道的蒲家商船残骸。
他们斧凿并用，绳索拖拉，在冰冷的海水中拼力劳作，硬生生在那片狼藉的沉船障碍中，开辟出一条狭窄而曲折的水道。
海天之际，亦思巴奚的庞大舰队正保持着警惕的阵型，缓缓逼近。
旗舰“海狼”的舰首，舰队统帅、蒲寿庚之婿那兀纳紧握望远镜，仔细审视着寂静的港口。
他预想中的箭塔林立、严阵以待的景象并未出现，反而只望见堵塞主航道的障碍竟被清理开来！
镜筒移动，偌大的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叶扁舟随波起伏，些许破碎的杂物漂浮在水面，整个港口透着一股力竭失守后的颓败与荒凉。
“哈哈哈！天助我也！”那兀纳猛地放下望远镜，狂喜之色溢于言表，最后一丝疑虑被贪功之心冲散，“定是城内激战正酣，那些畲汉泥腿子兵力捉襟见肘，连港口都无力防守了！说不定岳丈大人正在苦等援军！”
他猛地转身，对传令兵厉声吼道：“传令各舰！全军突击，全速前进！抢占码头，冲进刺桐城，营救蒲大人，荡平叛军！”
号角声变得急促而高昂，风帆鼓胀到极致，船首劈开白浪，直指那条刚刚开辟的狭窄水道。
巨大的战舰犁开波浪，船首包裹的铁甲在晨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甲板上，手持弯刀、火铳的蕃兵们鼓噪四起，脸上充满了轻蔑与贪婪，他们本是雇佣出身，见港口防御如此稀松，更确信叛军已是强弩之末，只想尽快登陆。
未尝不是想借着平叛之名，趁机洗劫那座富庶的城池，建立功勋。
一艘艘战船争先恐后地挤入那条狭窄的水道，甚至因为过于急切，船体与沉船残骸发生了剧烈的摩擦碰撞，发出嘎吱声，但此刻无人顾及这些。
旗舰一马当先，率先冲入港内。
那兀纳站在船头，已经能清晰看到码头上散落的箱子和熄灭的灶火，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登陆后是直扑市舶司还是先控制城门。
“放下踏板！快！”那兀纳挥舞着弯刀，大声催促。
巨大的战舰笨拙地靠上主码头，船身尚未停稳，急于建功的蕃兵们便迫不及待地放下跳板，挥舞着兵器，涌上栈桥。
后续的船只也纷纷寻找可用的泊位，更多的蕃兵如同蚂蚁般登陆，迅速在码头空地上聚集，队形难免有些混乱。
望楼之上，赵昺负手而立，海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眼神冷冽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蕃兵水师踏入这片精心准备的陷阱。
他身旁的闽王陈吊眼紧握着刀柄，因兴奋而呼吸粗重，低声道：“官家，进来了，都快进来了！”
赵昺微微抬手，示意稍安勿躁：“再等等，让他们的队形再散乱些，让更多的人上岸，离他们的船再远些。”
码头上的那兀纳的狂喜渐渐褪去，一丝疑虑浮上心头——太安静了！除了海浪声和己方兵马的喧哗，整个港口安静得可怕，甚至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放眼望去，只有空旷的栈桥、紧闭的仓库和高低错落的货堆。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不对……”那兀纳猛地停下脚步，厉声喝道：“停止前进！列阵！小心埋伏！”
但他的命令在乱哄哄的登陆队伍中传播得异常缓慢，而且许多亢奋的蕃兵根本听不进去。
就在此时——“咚！咚！咚！”
低沉而震撼的战鼓声，骤然从码头四周的建筑物后、货堆顶上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鼓声未落，望楼上的赵昺，那只未受伤的右臂终于狠狠挥下！
“放箭！”闽王陈吊眼一声令下，下一瞬，码头两侧的屋顶、窗棂后、货堆的缝隙中，骤然爆发出无数寒星！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是无数点燃的火箭和蘸了猛火油的弩枪，它们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空气，砸向拥挤在码头空地上的蕃兵，以及……他们身后那些挤在一起、难以动弹的战船！
“噗嗤！噗嗤！”箭簇入肉的闷响与惨叫声迭起、毫无防备的蕃兵成片倒下，许多人身上插着数支箭羽，当场毙命。
更可怕的是火攻，火箭如同雨点般落在战舰的木质甲板、桅杆和风帆上，这些战船为了追求速度和火力，本就注重轻便，此刻又挤作一团，便有多处火头窜起。
帆布遇火即燃，迅速蔓延，浓烟滚滚而起！
“不好！中计了！快回船！开船！离开这里！”那兀纳目眦欲裂，嘶声狂吼，他终于明白那洞开的航道不是生路，而是通往陷阱的入口！
但为时已晚！
“杀！！！”震天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之前空无一人的建筑群和工事后，涌出无数闽军将士。
闽王陈吊眼如同猛虎下山，咆哮着从侧翼的货场率军冲出，挥舞长刀，便将几名试图结阵的蕃兵劈飞。
“杀尽胡虏！”闽军将士的怒吼声汇成一片，士气如虹，从三面合围而来，将登陆的蕃兵们死死压缩在码头前沿这片狭窄地带。
登陆的蕃兵猝不及防，前锋被箭雨射得七零八落，后队被火船阻隔，进退失据，侧翼又遭到猛烈冲击，顿时陷入极大的混乱和恐慌之中。
他们擅长的水战和海战技巧在陆地上毫无用处，阵型根本无法展开，只能各自为战，刚一交锋便落入了绝对下风。
蕃兵们仓促间举起火铳，可药线尚未点燃，如狼似虎的闽军已扑至眼前。
当先一名蕃兵刚吹亮火折子，还不及凑近引信，便被一杆长枪当胸刺穿，血花迸溅，火铳颓然落地。
其余蕃兵见状骇然，慌忙弃了火器，反手抽出腰间弯刀迎战，奈何闽军蓄势已久、攻势如潮，弯刀虽利，却难敌长枪如林、刀盾并举。
码头空地上，蕃兵人数本已居于下风，此刻更被分割包围。
弯刀格挡时迸溅出串串火星，却挡不住四面八方袭来的兵刃。
一名蕃兵头目兀自吼叫着挥刀劈砍，连破两面藤牌，却被斜刺里捅来的三股叉掀翻在地，转眼便被乱刀淹没。
蕃兵们节节败退，弯刀舞动的圈子越缩越小，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
血水漫过青石板，汇入海浪之中，战斗几乎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一边倒的屠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闽军将士怀着血海深仇，作战极其勇猛，而被困的蕃兵则士气崩溃，纷纷向后溃退，却绝望地发现他们的退路——那些冒着浓烟起火的战舰——正在缓缓下沉或剧烈燃烧，根本无法靠近。
那兀纳被亲兵拼死护着，且战且退，试图靠近一艘火势稍小的船只，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狂妄，只剩下绝望和恐惧。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何一夜之间，固若金汤的刺桐城会易主，而自己强大的舰队竟会以这种方式葬送在这片熟悉的港口。
望楼上，赵昺俯瞰着整个战场。
火光照亮了他的侧脸，喊杀声和惨叫声传入耳中，他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微微握紧了拳头，表达了紧张的情绪。
泉州湾的海战，以这样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在陆地上决出了胜负。
东方第一大港，正在用火焰与鲜血，洗刷曾经的屈辱，迎接它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