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那个声音。
冰冷，僵硬，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失真与合成感，抹去了几乎所有属于人类的温度与起伏。
然而，在那层坚硬的人工外壳之下，江辰捕捉到了一丝几乎微不可察的、潜藏在信息层面深处的……熟悉共振。这感觉并非源于听觉，而是他眉心那缕纯白意志与自身被“基石”强化过的感知，在被动解析着周遭一切信息流时，从那金属面甲下的存在身上，读取到的某种本质的“签名”。
这让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刷着血管壁，撞击着他的耳膜，发出雷鸣般的轰响。他靠在医疗床上的身体猛地绷直，甚至无视了肌肉传来的酸痛和虚弱感，瞳孔急剧收缩，死死地盯住那个悬浮在门口的身影。
“你……”他的喉咙像是被锈住，只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房间内的其他人也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攫住。
苏沫下意识地抓紧了江辰的手臂，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微微的颤抖。林夕和“回声”瞬间调整了站位，呈犄角之势，隐隐将那个悬浮的身影与李维都纳入了可随时发起攻击的范围，尽管他们手无寸铁。杨振华则瞪大了眼睛，看看那神秘人，又看看反应剧烈的江辰，枯瘦的脸上写满了惊疑。
李维平静地站在一旁，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舞台经理，观看着按剧本上演的戏剧。他推了推眼镜，没有任何表示。
悬浮椅无声地向前移动了几厘米，金属滚轮与光滑的地面接触，没有发出丝毫声音。那覆盖着半张金属面甲的脸微微转动，数据流闪烁的电子眼依次扫过苏沫、林夕、回声，最后，重新定格在江辰脸上。
“看来，”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语调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的出现，对你造成了显着的信息扰动，江辰。”
这句话，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客观，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剥开了江辰此刻剧烈的情感波动，并将其定义为“信息扰动”。
江辰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那半张金属面甲，试图穿透那冰冷的阻碍，看清下面的容颜。他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你是谁？”
金属面甲下，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系统散热或某种微型机械结构运作的细微声响。然后，那只未被面甲覆盖的下半张脸，嘴唇部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成型的表情，更像是一个……试图调动某些早已僵化或不再存在的肌肉纤维的、失败的努力。
“信息识别码：Lx-734。”电子音报出了一串冰冷的代号，但紧接着，那合成音里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辨别的……类似于人类叹息的频谱，“或者，按照你更熟悉的……数据库命名方式……”
声音停顿了半秒，仿佛在调取一个尘封已久的、权限极高的档案。
“……林晨。”
（承）
“林晨”。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无声的惊雷，在密闭的医疗室内炸响。
苏沫猛地捂住了嘴，倒抽一口冷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她无数次听江辰提起过他失踪的姐姐，那个才华横溢、如同启明星般指引着他前进的姐姐……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半机械的、冰冷的存在？
林夕和“回声”的身体也瞬间僵硬，戒备的姿态中混入了巨大的震惊。他们知道林晨对江辰意味着什么，眼前的景象，与其说是重逢，不如说是一种……残酷的亵渎。
杨振华喃喃道：“林晨……那个最早发现‘镜界’底层逻辑异常的天才研究员？她……她还活着？在这种形态下？”
江辰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狠狠揉碎。所有的猜测、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真的是她。真的是姐姐林晨。
但……为什么是这副模样？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那半张露出的脸庞。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缺乏正常人应有的血色与生机。嘴唇薄而缺乏弧度，像是用刻刀精心雕琢出来，却忘了赋予它柔软的质感。唯一能与他记忆中姐姐的温柔眉眼重叠的，只有那隐约的轮廓，但如今这轮廓也被冰冷的金属无情地分割、覆盖。
“姐……姐姐？”江辰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挣扎着想从医疗床上下来，却被苏沫死死按住。
“江辰！冷静点！”苏沫的声音带着哭腔，既是心疼江辰，也是被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所震撼。
被称为“林晨”的存在，电子眼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数据流的速度似乎有瞬间的加快，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生理体征监测显示，你的情绪波动阈值已超过安全临界点。建议进行深度镇静处理。”
她甚至抬起了一只手臂。那手臂也被包裹在白色的袍服下，但伸出的“手”，却是一只结构精密、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机械义肢，指尖闪烁着微弱的蓝色能量弧光。
“不！”江辰低吼一声，纯白意志在眉心猛地亮起，虽然微弱，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决绝，将那无形的、试图安抚他情绪的某种能量场或信息暗示推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维在此刻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像是学术讨论：“林晨研究员是‘星火壁垒’最宝贵的资产之一。她不仅是‘镜界’理论的奠基人之一，更在早期的一次‘基金会’清除行动中，身体遭受了不可逆的毁灭性创伤。为了保存她独一无二的大脑和知识，我们采用了最先进的神经机械共生技术，将她转移到了现在这具维生与功能增强型义体内。”
他看向林晨的目光，带着一种欣赏完美造物的意味：“这让她得以继续为我们的事业服务，并且，凭借她对‘基金会’月球基地早期架构设计的深入了解，成为了我们计划中不可或缺的……‘活体地图’与‘技术核心’。”
活体地图……技术核心……
这些冰冷的词汇，像一把把匕首，刺穿着江辰的心。他的姐姐，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这些“星火壁垒”的人眼中，竟然只是一种“资产”和“工具”！
林晨的电子眼转向李维，没有任何情绪表示，仿佛默认了这种描述。然后，她重新看向江辰：“李维博士的描述，符合事实逻辑。我的存在形态，是当时最优的生存解决方案。情感反应于此无益，江辰。我们需要专注于当前任务。”
（转）
“任务……”江辰咀嚼着这个词，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涌上心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姐姐”，看着她那毫无波澜的电子眼，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眼前的林晨，真的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姐姐吗？还是说，“星火壁垒”在“保存”她的大脑时，也“优化”或者说……“删除”了某些属于人性的、他们认为“无用”的部分？
“所以，”江辰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锐利，“李维说，阻止‘虚空之卵’的关键在我。而你需要我，作为‘钥匙’，和你这个‘活体地图’一起，前往月球基地？”
“正确。”林晨的回应简洁至极，“月球基地‘昆仑’，其核心防御系统与‘盖亚2.0’及‘虚空之卵’深度绑定。常规物理手段或网络攻击无法突破。唯有利用‘基石’权限，以‘钥匙’作为引导，结合我对基地内部结构的完全记忆，才有可能潜入核心区域，执行‘净化’或‘封印’程序。”
“净化？封印？”林夕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词，“具体怎么做？成功的概率是多少？失败的下场呢？”
李维接过了话头：“根据林晨研究员提供的模型和‘基石’数据库的残缺记载，理论上，江辰作为‘钥匙’，可以尝试引导‘基石’的力量，对‘虚空之卵’进行信息层面的覆盖与格式化，即‘净化’。若无法净化，则退而求其次，启动基地内可能存在的远古封锁装置，将其‘封印’。”
他顿了顿，在全息投影上调出了一系列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数据流和能量模型图。
“成功率，根据变量不同，在3.7%到11.4%之间浮动。至于失败的下场……”李维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江辰身上，“‘钥匙’会被‘虚空’反向侵蚀，同化，成为加速其孵化的养料。而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员，包括林晨研究员，其信息结构将被彻底抹除，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幸存可能。”
百分之三点七到十一点四。
近乎绝望的数字。
死亡，甚至比死亡更彻底的——信息结构的彻底泯灭。
医疗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一直保持战斗姿态的林夕和“回声”，脸色都变得异常难看。
“这根本是送死！”苏沫失声喊道，紧紧抱住江辰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这是唯一存在理论成功概率的方案。”林晨的电子合成音在死寂中响起，没有任何犹豫或恐惧，“情感上的抗拒无法改变数学上的必然。要么尝试，争取微小的概率；要么等待，‘虚空之卵’孵化，一切归零。”
她看着江辰，数据流在眼中高速掠过：“你的决定，变量江辰？”
（合）
压力。
无穷无尽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江辰的每一根神经。
来自月球基地的死亡威胁，来自“星火壁垒”的冰冷计算，来自同伴们的担忧与恐惧，以及……来自眼前这个“姐姐”的，近乎非人的理性。
他该怎么办？
接受这个几乎等同于自杀的任务，为了那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希望，赌上自己和所有关心他的人的命运？还是拒绝，然后眼睁睁看着灾难降临，在绝望中等待最终的毁灭？
他的目光掠过苏沫盈满泪水的双眼，掠过林夕和“回声”紧抿的嘴唇和坚毅中带着忧虑的眼神，掠过杨振华博士那混合着恐惧与最后一丝期盼的复杂表情。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林晨——他那以另一种形式“存活”于世的姐姐身上。
那冰冷的金属面甲，那毫无感情的电子眼……但在那之下，是否还残存着一丝属于“林晨”的意识？那个会摸着他的头，鼓励他，给他讲述星辰大海的姐姐？
他需要确认。
他必须确认。
这不仅关乎任务，更关乎他内心最后的寄托。
江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彷徨。眉心的纯白意志稳定地燃烧着，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他没有直接回答林晨的问题，而是向前迈出了一步，挣脱了苏沫的手，目光直视那闪烁的电子眼，问出了一个看似与当前严峻形势毫不相干的问题：
“姐姐。”
他用了这个称呼，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你送我的那本《编码的奥秘》扉页上，你写了什么？”
这个问题，无关技术，无关任务，无关大局。
它只关乎记忆，关乎独属于他们姐弟之间，那段无法被数据化的、温暖的过去。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林晨身上。
李维微微蹙眉，似乎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苏沫等人屏住了呼吸。
林晨的电子眼，数据流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那冰冷的合成音，在寂静中延迟了大约零点五秒，才缓缓响起：
“识别到非必要个人信息检索请求。该信息与当前任务关联度低于最低阈值。是否仍需……”
“回答我！”江辰打断了她，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
金属面甲之下，那苍白的嘴唇，又一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电子眼中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跳跃，仿佛内部正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冲突与检索。
终于，那冰冷的合成音，用一种极其缓慢、几乎一字一顿的、仿佛每个音节都承受着巨大负载的语调，给出了回应：
“写……写的是……”
“……致未来的破壁者，愿你的代码……永不蒙尘。”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滴透明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液体，顺着她那未被金属覆盖的、苍白脸颊的弧度，悄无声息地滑落。
那并非泪水。
更像是……冷却液，或者是某种系统过载时渗出的润滑液。
但就在那一刹那，江辰清晰地“感知”到，从林晨那冰冷的信息辐射中，猛地迸发出了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尖锐的……属于人类的，痛苦与挣扎的波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