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道比x0-17最初感知的更深，更复杂。它并非一条简单的通道，而是如同某种巨大机械造物体内坏死腐烂的毛细血管网络，分支歧路极多，到处是坍塌的障碍、悬垂的粗粝线缆和散发着可疑蒸汽的管道阀门。湿滑的地面需要时刻留意，偶尔还有冰冷的、带着油污的水滴从上方滴落。
手腕上那个劣质信号模拟器发出的、不规则闪烁的黯淡红光，是他唯一的光源，也是他此刻存在的可怜伪装。每一次红灯闪烁，都像是一次微弱的心跳，提醒着他此刻的脆弱和暂时的“隐形”。老杰克的话在他脑中回响：“……让那些‘清道夫’以为你只是个信号不良的穷鬼……”
“信号不良的穷鬼”。这就是他目前在这个名为“锈带天堂”的地狱角落里的新身份。比“未注册信号”稍好，但依旧处于食物链的最底层，是“清道夫”们懒得优先处理，但随时可以顺手清理的“垃圾”。
他移动得极其谨慎，每一步都先以脚尖试探，确认承重和无声后才落下脚掌。呼吸被压到最轻，耳朵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声响：远处模糊的交通轰鸣、近处管道内液体流动的汩汩声、老鼠在垃圾堆里窸窣跑动、以及……更远处，一种低沉的、压抑的、仿佛无数人含混低语混合着电流杂音的嗡鸣。
那嗡鸣声指引着方向。
越靠近巷道的深处，墙壁上的涂鸦就越发密集和……诡异。除了那些无意义的符号和“锈带天堂”、“警惕灰质收割”的标语外，开始出现更多具象却扭曲的画面：被线缆缠绕束缚的人体、炸裂成雪花状的头颅、向巨大眼球状结构跪拜的渺小身影……这些涂鸦使用的荧光颜料质量似乎更差，色彩诡异，在黑暗中散发着不祥的微光，仿佛拥有短暂的生命。
空气中也开始混杂新的气味：劣质酒精、呕吐物、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腻感的化学香料，以及……极淡的、仿佛烧焦的电路板一样的味道。
转过一个拐角，眼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压抑。
这里是一个稍微开阔一点的交叉口，像是一个废弃的小型转运节点。节点中央，一扇厚重的、边缘不断渗出油污的金属门上，钉着一块歪斜的、用报废电路板拼成的招牌。招牌上，扭曲的荧光管线勉强勾勒出一个骷髅头被无数神经线缆穿刺的图案，下方是闪烁不定的文字：“神经漫游者之家”。
那低沉的嗡鸣声正是从门后传来。
门旁阴影里，倚着两个身影。一个身材高瘦得像一根竹竿，穿着缀满金属片的破烂皮衣，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指尖偶尔迸发出微小的电火花。另一个则矮壮敦实，裸露的胳膊上布满了粗糙的金属植入体，一只眼睛被廉价的红色光学义眼取代，闪烁着机械的凶光。两人显然都处于某种化学或神经兴奋状态之下。
x0-17停下脚步，将自己更深地藏入阴影中，观察。进入这扇门，就是踏入未知的漩涡。老杰克的话是唯一的指引，但那个醉醺醺的老头本身就可疑至极。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那个高瘦的“火花指”似乎捕捉到了他信号模拟器一闪而过的红光，猛地转过头，那双瞳孔扩散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x0-17的方向。
“嘿！看哪，一只新来的小老鼠！”他的声音尖利而飘忽，“信号弱得跟快断气的蟑螂一样！迷路了吗，小家伙？”
矮壮的“铁臂”也嘎吱嘎吱地转过头，红色义眼聚焦，发出轻微的调焦声。“闻起来是新鲜的肉味。没被‘摇篮’的奶嘴腌入味儿。”他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
麻烦。x0-17肌肉瞬间绷紧。逃跑路线在脑中飞速生成，但成功率不高。这两个人堵住了最直接的退路。
“火花指”歪歪扭扭地走近，带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溶剂味。“在‘缄默’的地盘门口鬼鬼祟祟，可不是好习惯。也许我们需要替你……检查一下‘门票’？”他咯咯地笑着，带电的手指搓动着，威胁意味十足。
x0-17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凌乱的黑发下射出。他没有做出任何攻击姿态，甚至没有明显的防御动作，只是那样看着对方。
那不是在街头斗殴中长大的小混混的眼神，也不是被吓坏的流浪儿的眼神。那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在看两件没有生命的物体，一种评估其威胁等级、计算如何处理掉的纯粹理性。这种眼神深处，甚至还藏着一丝极淡的……厌倦。仿佛这种层级的威胁，对他而言只是重复过无数次的、乏味流程的开端。
“火花指”脸上的嬉笑僵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尖的电火花都熄灭了片刻。那种眼神让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仿佛被什么更深处、更黑暗的东西瞥了一眼。
“铁臂”也察觉到了同伴的退缩和那股不寻常的气氛，他向前一步，金属手臂发出液压驱动的轻响：“小子，你……”
“吱呀——”
厚重的金属门突然从内部被推开一条缝，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的气味涌出。一个身影堵在门口，并不高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那是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肤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头发剃得很短，能看到头皮上复杂的、发光的电路纹身，像某种异教图腾。她穿着一件磨损严重的黑色合成革外套，眼神锐利得像两把淬毒的冰锥，先是扫了一眼“火花指”和“铁臂”，两人立刻像被抽了一鞭子般缩起了脖子，讪讪地退回到阴影里。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x0-17身上。那目光极具穿透力，在他破烂的衣服、苍白的脸、警惕的姿态上一掠而过，最终定格在他手腕上闪烁的劣质信号模拟器，以及……他那只紧握着什么东西、藏在口袋里的右手上。
她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莫克斯女士……”“火花指”试图解释。
“闭嘴。”女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磁性，“滚远点。你们的信用点还不够付挡路的费。”
两个混混如蒙大赦，立刻灰溜溜地消失在巷道另一头。
现在，只剩下她和x0-17。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好奇？
“老杰克的破烂手艺。”她朝他的手腕扬了扬下巴，“只能骗骗最低等的清洁机器人。你从他那儿来的？”
x0-17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个女人极其危险，但似乎暂时没有敌意，而且她认识老杰克。
“哼，那老酒鬼还没被自己的‘彩虹’淹死，倒是稀奇。”她让开门口，“进来。别挡着门，冷风灌进去了。”
命令式的语气，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x0-17迟疑了一瞬，还是侧身挤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寒冷和昏暗。然而门内的世界，并非天堂。
“神经漫游者之家”内部比想象中更加拥挤、喧嚣、光怪陆离。空气污浊得几乎实质化，混合着浓烈的酒精、汗臭、廉价香水、烧焦的电子元件和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集体脑电波泄漏般的酸味。空间低矮，天花板下悬挂着粗陋的线缆和管道，裸露的灯泡发出忽明忽暗的光线，映照出一张张扭曲、麻木或亢奋的脸孔。
吧台是由废弃的服务器机柜拼凑而成，表面沾满了黏腻的污渍。客人们挤在简陋的金属桌旁，或者直接瘫坐在角落的杂物堆上。他们中的大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身体改造：闪着冷光的义眼、裸露关节处的机械结构、后颈延伸出的数据接口……更多的人则戴着各种型号老旧、线缆纠缠的神经接入头盔，瘫在椅子上，身体偶尔抽搐，脸上露出或狂喜或痛苦的表情，显然意识早已沉浸于别处——连接着老杰克提到的“旧网残片”。
吧台后方，一个巨大的、布满雪花噪点的全息屏幕正在无声地播放着“摇篮”官方新闻：画面里是整洁明亮、绿意盎然的“上层区”街道，衣着光鲜的市民带着模式化的微笑行走着，下方滚动着字幕：“……‘摇篮’生态圈三期工程圆满成功，居民幸福指数再创新高……”
与此形成残酷对比的是屏幕下方，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趴在吧台上剧烈地呕吐，吐出荧光的蓝色液体。没人多看他一眼。
这里是被“摇篮”遗忘或者说抛弃的角落，是锈带底层挣扎求生的蝼蚁们暂时的麻醉所和信息黑市。
那个被称为莫克斯的女人——缄默莫克斯——径直走向吧台后面。她动作熟练地拿起一个脏杯子擦拭，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x0-17，像在评估一件奇怪的货物。
“老杰克让你来干嘛？就为了蹭我这儿的‘免费’空气？”她语气带着嘲讽。
x0-17走近吧台，尽量不让自己的动作引起过多注意。他需要信息，而这里似乎是唯一可能获取信息的地方。
“信息。”他声音干涩地开口，“关于……‘摇篮’。关于身份编码。关于……如何消失。”
莫克斯擦拭杯子的手停了一下。她抬起眼，仔细地打量着他，目光尤其在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和手背上若隐若现的“17”印记上停留了片刻。
“想消失？”她嗤笑一声，“在‘摇篮’里？除非你把自己拆成分子倒进下水道，否则它总能找到你。至于身份编码……”她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那东西从你出生（甚至出生前）就烙在你的基因和神经网络里了。想要一个新的？或者抹掉旧的？嘿，那价钱可不是你这种连信号都要靠破烂模拟的小老鼠付得起的。”
她指了指那些戴着神经接入头盔的人：“至于信息？这里的垃圾信息比地上的蟑螂还多。‘旧网’早就死了，现在能捞到的都是碎片，真假难辨，还带着‘摇篮’故意放出来的病毒和陷阱。很多人一头扎进去，脑子就再也没回来过。”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x0-17沉默着。他从内袋里掏出了那截断裂的量子铅笔，放在油腻的吧台上。“这个。能换什么？”
莫克斯的目光落在量子铅笔上，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她放下杯子，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截铅笔，手指抚摸着那冰冷的、非金属非塑料的奇异材质，以及断口处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残留。
“这玩意儿……”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不可能。早该绝迹了。‘摇篮’早期实验室的失败原型……你是从哪个坟墓里挖出来的？”她的目光再次锐利地射向x0-17，这一次，里面的好奇和警惕都大大增加了。
x0-17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重复道：“它能换什么？”
莫克斯盯着他看了足足十几秒，仿佛要从他这具年轻的皮囊下看出别的什么东西来。最终，她似乎做出了决定。
“一次接入。”她将量子铅笔小心地收进吧台下的一个抽屉里，“最旧的终端，最差的线路，半小时。能捞到什么看你自己运气。而且……”她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回答我一个问题。”
交易。这才是这个世界的规则。x0-17点了点头。
莫克斯从吧台下面拖出一台外壳严重变黄、磕碰得不成样子的老旧终端设备。它看起来像是被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勉强拼凑能用的，线缆用胶带胡乱缠绕着。她粗暴地扯过一个神经接入头盔——头盔上沾着不明污渍，接口都有锈蚀的痕迹——塞到x0-17手里。
“角落那个位置。线路最不稳定，但也最‘干净’，‘摇篮’的监控相对少点。”她指了一个最阴暗的角落，“记住，只有半小时。超时了，我会亲自把你踢出去。还有，别死在我的终端上，清理起来很麻烦。”
x0-17接过那头盔，冰冷的触感和污秽的外观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没有选择。他走向那个角落，在一个瘫倒的醉汉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戴上头盔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他人汗液和油脂的气味冲入鼻腔。他强迫自己忽略，将头盔那锈迹斑斑的接口，对准了自己颈后。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对应的接口。这具身体……
然而，就在接口靠近颈后皮肤时，一种奇异的刺痛感传来。皮肤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自动与那粗糙的接口完成了对接——并非物理上的，更像是某种生物能量层面的短暂耦合。
*这身体……*
来不及细想，一阵强烈的、未经任何缓冲的神经冲击猛地袭来！
不是他所熟悉的、系统接入时那种冰冷但有序的数据流。这感觉更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充斥着静电噪音、破碎影像和疯狂呓语的漩涡。无数残缺不全的信息碎片像弹片一样轰击着他的意识：
碎片： 一张扭曲的、哭泣的婴儿脸，叠加着快速滚动的基因序列图。
碎片： 震耳欲聋的、充满狂热的欢呼声，画面是某个巨大的、发光的穹顶建筑落成典礼。
碎片： 【警告：第71区神经瘟疫浓度超标……】
碎片： 冰冷的系统日志片段：【……原生质编码实验体x系列……大规模记忆清洗……必要性……】
碎片： 一个绝望的尖叫：“摇篮不是保护！是囚笼！它吃了……”
碎片： 一张模糊的、快速闪过的蓝图，标题是【“彼岸花”协议框架……维度稳定性……残响回收……】
信息杂乱无章，真假难辨，且都带着强烈的情绪残留和潜在的神经损伤。x0-17感到头痛欲裂，意识像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船。他努力集中精神，试图捕捉那些可能与自身相关的碎片：“原生质编码”、“x系列”、“记忆清洗”、“彼岸花”……
“彼岸花”！那个将他拖出虚无的声音提到的协议！
他试图沿着这个碎片追踪，意识像触手般伸向数据流的深处。然而，一股强大得多、冰冷得多的数据流突然介入，如同巡弋的鲨鱼，精准地扑向他的探查意识。
【检测到异常检索模式。权限等级：无。来源：劣质终端-73b。开始反向追踪……】
‘摇篮’的监控系统！
x0-17立刻切断探查，试图将自己伪装成普通的、被垃圾信息淹没的沉沦者。但那股冰冷的数据流死死咬住他不放，如同最致命的猎犬，沿着神经链接逆向扑来！
警告的刺痛感从颈后接口传来，越来越强。他甚至仿佛能“闻”到那股冰冷数据流带来的、属于绝对秩序和毁灭的金属腥气。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被锁定、甚至可能遭受神经反噬时——
另一股力量，极其细微、隐蔽、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精准，突然介入了。它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瞬间切断了那股冰冷数据流的追踪，并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属于另一个沉沦者的数据包抛向了追踪者，完美地充当了替罪羊。
同时，一小段加密的、纯净的信息流，如同滑入他手中的冰冷刀片，被精准地传递到了他的意识核心。
信息流只包含一个简单的坐标代码和一个时间戳——【 delta-7 废弃净化厂。 23:17 】。
追踪似乎失去了目标，冰冷的数据流在吞噬了那个替罪羊数据包后，缓缓退去。
x0-17猛地摘下了头盔，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破烂的内衬。心脏狂跳，太阳穴突突地疼。刚才那一刻，他离被“摇篮”彻底发现只有毫厘之差。
而那个在最后关头帮他的人……
他抬起头，看向吧台后的莫克斯。她正背对着他，似乎在擦拭杯子，但x0-17敏锐地注意到，她擦杯子的手停顿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节奏，而她另一只放在吧台下方的胳膊，肌肉处于一种不自然的紧绷状态。
是她？
就在这时，酒吧那扇厚重的金属门被人粗暴地撞开！
刺耳的警报声碎片般冲入室内，紧接着是磁力靴沉重地踏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四个身影堵在门口，不是之前的“清道夫”无人机，而是全身覆盖着暗沉装甲、戴着全覆盖式头盔、手臂改装成重型武器的——治安官。
他们的装甲上印着“摇篮”的徽记——一个抽象化的、包裹着婴儿的机械子宫图案。为首的那人，头盔上的光学镜片闪烁着猩红的光，缓缓扫过整个酒吧。喧嚣的酒吧瞬间死寂下来，只剩下神经接入终端发出的微弱电流声和几个醉汉无意识的呻吟。
“例行排查。”为首的治安官声音经过合成器处理，冰冷而充满威慑，“接到报告，有高优先级未注册信号源最后消失在这片区域。配合检查，出示你们的身份编码。”
他的猩红镜片，如同捕食者的目光，缓缓地、不可避免地，落在了刚刚摘下头盔、脸色苍白、颈后接口还暴露在外的x0-17身上。
吧台后，莫克斯擦拭杯子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