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以谎言书写真实
干涩的声音在艾丽莎脑中响起，平静，带着一丝得意。
“看！”声音像风吹过陶土。“记忆可以如此安详。”
“剥离痛苦，不确定性，死亡，只留下完美瞬间。”
“比你们短暂、挣扎的真实人生更完美，更永恒。”
“这才是记录的归宿，成为不朽的宁静。”
艾丽莎用左眼艰难地看。
陶俑母亲手中的面包永远金黄，不会烤焦。
陶俑父亲阅读的泥板，文字重复无意义。
孩子们永远在固定角落追逐，不会出去，笑声节奏不变。
虚假的永恒！甜蜜的地狱！
“很动人，不是吗？”死神的声音继续。“尤其是……家庭的温暖。”
这时。扮演“父亲”的陶俑抬起头，它“读”完了一页。
脸上是满足的微笑，但僵硬。
它的脸比其他陶俑精细，胡须纹理，眼角细纹，清晰可见。
当它的脸完全转向艾丽莎时。
艾丽莎的呼吸停了，左眼瞳孔猛地收缩。
那张脸……她见过！
在莉娅的故事资料里，那本古老相册。莉娅那位痴迷两河文明、神秘失踪的叔祖父。
照片上的容貌，浓密的眉毛，鹰钩的鼻梁。
七分相似，几乎一样。
死神的魔爪早已跨越时空，莉娅族人的灵魂也在这里，成了表演温馨的傀儡。
黏土死神察觉到她的震惊，无面的头颅微微偏向她。
没有眼睛，但艾丽莎感觉到冰冷的审视。
“认出来了吗？”死神的声音第一次带上情绪，好奇、嘲弄。
“血缘的纽带。记忆的传承。有趣的现象。”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相似的灵魂，最终都会……汇聚于此。”
它在告诉她，抗争徒劳，逃不过被收藏被编排的命运。
莉娅的家族悲剧，艾丽莎的绝境，是同一出永恒戏剧的章节。
艾丽莎感到恶心，反胃。因为眼前的景象，更因为这令人窒息的宿命感。
右眼陶土冰冷刺痛，左眼所见的“温馨”变得狰狞。
死神的人性实验，不是为了仁慈。是为了碾碎她最后的希望。
她看着那个“叔祖父”陶俑，它微笑着，眼神空洞。
艾丽莎突然开口，声音因右眼的痛苦而沙哑。
“莉娅……还记得莉娅吗？”
陶俑“父亲”的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
它脸上的微笑僵硬了一瞬，阅读的手指微微蜷缩。
死神的身影似乎凝滞了。
庭院里虚假的阳光闪烁了一下。
“她的家族……还在找您。”
艾丽莎继续说，每一个字都扯动着右眼的神经。
“他们从未放弃。”
陶俑“父亲”没有回应，它重新低下头，看着泥板，恢复了循环。
但刚才那一瞬间的凝滞，是真实的。
死神的声音再次响起，恢复了绝对的平静，甚至更冷。
“无用的挣扎，尘埃落定的往事。”
艾丽莎却笑了，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不是往事。”她用左眼死死盯着那个陶俑。
“是现在，莉娅还活着，她在外面，她……正在靠近这里。”
她其实在撒谎，她根本不知道莉娅在哪里。
但死神无法验证，因为它被困在它的“收藏”里。
它收集过去。定格永恒。
但它抓不住“现在”。抓不住那个还在流淌的、不确定的、充满变量的……真实。
这是它的盲点。
庭院的光线再次剧烈闪烁。
陶俑“母亲”翻饼的动作卡住了。孩子们的笑声出现了杂音。
完美的循环出现了一道裂缝。
因为一个来自“现在”的名字，一个无法被收藏的、活生生的变量。
死神的人性实验，意外地暴露了神只自身的局限性。
艾丽莎忍着右眼的剧痛，向前走了一步。
她伸出那只布满诅咒文字的手，指向庭院中央。
“这个场景。”她大声说，声音在虚假的庭院中回荡。“是谎言。”
陶俑“母亲”停了下来，手里的铲子悬在半空。
“真正的家庭有争吵。”艾丽莎继续说。
“面包会烤焦。孩子会摔倒哭泣。父亲……会读完一本真正的书。”
她指向那个“叔祖父”陶俑。
“他不会满足于阅读无意义的符号。他是探险家，他渴望真相，即使真相会致命。”
陶俑“父亲”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非常轻微。
死神无面的身影依旧立在门口，没有动作，但周围的空气变得粘稠。
“你在试图激怒我。”死神的声音直接在她脑中说。“用你微不足道的认知。”
“不。”艾丽莎摇头。右眼的空洞仿佛在燃烧。
“我在陈述事实，你在害怕。”
“害怕？”
“你害怕‘真实’，所以你才要制造这些永恒的假象。因为你无法控制真实，它太混乱，太不确定，太……自由。”
艾丽莎的话像刀子。
庭院边缘的景象开始变得不稳定，土砖墙像水波一样荡漾。
“看看你的反应。”艾丽莎逼近一步。
“我只是说了几句话，你的‘完美世界’就在崩溃。因为你无法用永恒来定义‘现在’。”
她突然转向马克西姆和维克多所在的方向，他们仍在墓室的现实边缘，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马克西姆！”她喊道。“告诉我！现在！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
马克西姆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黑夜！”他喊道。“我们下来时是深夜！”
艾丽莎转回头，看着虚假庭院里那轮永恒的“暖黄色太阳”。
“听见了吗？”她对死神说。“你的世界里是永恒的黄昏。但真实世界……有黑夜。”
这句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庭院里的阳光开始疯狂闪烁，明、暗、明、暗。
陶俑“母亲”手中的面包突然焦黑，冒烟。
陶俑孩子们停下追逐，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的微笑消失。
那个“叔祖父”陶俑猛地抬起头，它的嘴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只有陶土摩擦的咯咯声。
它的眼睛里，那雕刻出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显出一点微光。
死神的身影瞬间出现在庭院中央，就在艾丽莎面前。
如此之近，艾丽莎能感受到它身上散发出的、亘古的尘土气息。
没有面孔，但她能“感觉”到它的“注视”集中在她的右眼，那个陶土空洞上。
“你……”死神的声音不再平静，而是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怒意。
“你用我赐予你的‘眼睛’，来看穿我的世界？”
“你错了。”艾丽莎毫不退缩地迎着那无形的注视。
“我用你夺走我眼睛后剩下的东西在看。”
她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那只还属于人的、真实的、会流泪也会痛苦的眼睛。
“我用这个。”
死神沉默了。
整个庭院开始加速崩解，土砖剥落，灶台坍塌，陶俑们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姿势，像博物馆里破碎的展品。
“你会付出代价。”死神的声音低沉下去。“你的‘现在’。终将成为我的‘过去’。”
“也许。”艾丽莎说。“但在那之前……”
她看着那个仍在挣扎的“叔祖父”陶俑。
“……我会记住他们的名字，我会带走他们的故事。”
庭院彻底消散。
幻象消失了。
冰冷的墓室石壁压回来，空气污浊，带着尘土和绝望的气味。
马克西姆冲了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艾丽莎。
维克多站在原地，眼神深邃。他似乎在思考，重新评估着一切。
此时的艾丽莎，右眼没有任何湿润感，只有干涩的摩擦痛楚。
她看向墓室深处，看向黏土死神盘踞的黑暗。
那里依然如初，似乎并没有发生过刚才那如同梦幻般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