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尘汉月》第十八卷
第一章 雪地里的桦木味
1985 年的阿勒泰,雪比往年落得更早。第一场暴雪封山时,斯兰别克正蹲在自家毡房旁的雪地里,帮父亲托合提削桦木 —— 那是制作毛皮滑雪板的主料,纹理要直,密度要匀,得从后山的松林里挑生长十年以上的老树,再用马爬犁拉回来。托合提蹲在一旁,手里攥着个巴掌大的桦木盒子,盒盖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用刀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哈萨克文,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记着不同年代滑雪板的尺寸:“1952 年,长 1.8 米,供狩猎;1968 年,长 1.6 米,给公社放牧队……”
“力道再匀些,别把木纹劈断了。” 托合提的声音裹在寒气里,带着常年与木头打交道的沙哑。他从盒子里掏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凿子,木柄上包着层厚厚的老茧 —— 这是爷爷传给他的工具,凿刃上还能看到细小的缺口,是当年爷爷在雪地里救牧民时,用来撬冻硬的雪块留下的。斯兰别克接过凿子,指尖触到木柄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说 “这凿子刻的不是木头,是咱们哈萨克人的日子”。
毡房的门帘被掀开,一股带着奶茶香的热气涌出来。古丽奶奶端着个搪瓷缸子走过来,缸子上印着 “农业学大寨” 的红字,边缘磕掉了块瓷。“托合提,歇会儿喝口奶茶吧,雪越下越大了,后山的路怕是要彻底封了。” 古丽奶奶是邻居,丈夫早年在雪崩里走了,儿子去乌鲁木齐当工人,就剩她一个人守着毡房。她总爱来托合提家串门,看父子俩做滑雪板,有时还会帮着整理马腿毛皮 —— 她的手巧,能把毛皮上的碎毛捋得干干净净。
“今年供销社要多少块板?” 古丽奶奶蹲在雪地里,看着堆在一旁的桦木板问。托合提接过搪瓷缸,喝了口热奶茶,眉头皱了皱:“说是要二十块,可昨天公社来消息,说城里的塑料滑雪板便宜,可能要减订。” 斯兰别克的心沉了沉 —— 去年他们做了二十五块滑雪板,换了三百斤粮票,够全家吃大半年。要是减订,明年的日子怕是要紧巴。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雪雾里,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年轻人骑着马跑过来,马身上落满了雪,嘴里喘着粗气。“托合提大叔!古丽奶奶!” 年轻人跳下马,摘下冻得结霜的棉帽,露出一张白净的脸 —— 是县农机站的技术员小林,汉族人,去年秋天来公社指导播种,住过古丽奶奶家的毡房。
“小林?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 托合提赶紧站起来。小林搓着手,哈着白气说:“东沟的巴合提大叔家的羊群被困在雪窝里了,风太大,摩托车开不过去,我想着您家有滑雪板,能不能……” 话没说完,托合提已经转身往毡房里走:“斯兰别克,把昨天做好的两块板扛出来!”
斯兰别克跑进毡房,一眼就看到靠在墙角的滑雪板 —— 马腿毛皮牢牢地绑在桦木板上,毛面朝外,用羊油浸过的毛皮泛着淡淡的光泽。他扛起一块,感觉沉甸甸的,这是他和父亲花了三天时间做的,每一道工序都没敢马虎:马皮要选冬天的,毛厚且密;绑毛皮的绳子要用牛筋搓,耐冻又结实;板头要削得圆润,这样下坡时不容易卡在雪缝里。
“等等!” 古丽奶奶突然喊住他们,转身跑回自己的毡房,很快拿着个布包出来,里面是两双毡袜和几个馕,“雪地里冷,穿上毡袜暖和,馕带着路上吃。” 托合提接过布包,眼眶有点热 —— 古丽奶奶的日子也不宽裕,这些馕是她省下来的。
父子俩踩着滑雪板往东沟去,小林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雪没到膝盖,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斯兰别克紧紧跟着父亲,看着父亲的滑雪板在雪地里滑行,留下两道整齐的痕迹。“当年你爷爷就是踩着这样的板,在雪地里救了五个牧民。” 托合提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那时候没有塑料板,咱们哈萨克人的命,都是这毛皮滑雪板给的。”
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东沟的羊群 —— 几十只羊挤在一块背风的石头后面,巴合提大叔正焦急地来回踱步。看到托合提父子,巴合提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握手。托合提和斯兰别克赶紧帮着赶羊,滑雪板在雪地里灵活地穿梭,把散落的羊一只只赶回来。小林也没闲着,帮着捡被风吹掉的羊圈毡布。
天快黑时,羊群终于安全回到巴合提家的毡房。巴合提煮了奶茶,端上风干肉,非要留他们吃饭。席间,巴合提摸着托合提的滑雪板,叹着气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学这手艺了,我儿子说要去城里开饭馆,说做滑雪板不赚钱。” 托合提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个桦木工具盒,打开给巴合提看:“你看,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里面的凿子、穿绳针,都是老物件。咱们哈萨克人在雪地里活了一辈子,靠的就是这手艺,不能断啊。”
斯兰别克看着父亲手里的工具盒,忽然注意到盒盖内侧有个小夹层,里面塞着几张泛黄的粮票 —— 是 1962 年的全国通用粮票,上面印着 “壹市斤” 的字样。“爸,这粮票是……” 托合提摸了摸夹层,笑了:“是你爷爷当年救了公社书记后,书记给的。他说这粮票能在全国用,可你爷爷一直没舍得花,说要留给后代,让咱们知道,手艺不仅能活命,还能帮人。”
回家的路上,雪小了些。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能看清路。斯兰别克踩着滑雪板,感觉脚下的板好像变轻了。他想起古丽奶奶说的话:“雪会化,路会通,但手艺不能丢,那是咱们的根。” 托合提走在前面,桦木工具盒揣在怀里,像揣着个宝贝。风里飘着桦木的清香,混着马皮的味道,在阿勒泰的冬夜里,慢慢散开。
回到家时,古丽奶奶还在毡房外等着,手里提着个暖炉。“回来了?快烤烤火,别冻着。” 她看着父子俩身上的雪,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们能把巴合提的羊救回来,咱们哈萨克人的滑雪板,在雪地里比马还快。” 斯兰别克接过暖炉,心里暖暖的 —— 他忽然明白,父亲坚守的不只是一门手艺,还有这雪地里的人情,这代代相传的温暖。
托合提把桦木工具盒放在毡房的桌子上,打开盒盖,借着油灯的光,轻轻抚摸着里面的老凿子。“明天,咱们再去后山挑桦木,多做几块板,说不定供销社还会要。” 他看着斯兰别克,眼神坚定,“不管城里的塑料板多便宜,咱们的毛皮滑雪板,总有它的用处。” 斯兰别克点点头,看着油灯下的工具盒,仿佛看到了爷爷当年在雪地里救人的身影,看到了父亲多年来的坚守,也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路 —— 那是一条踩着雪、握着凿子,把哈萨克人的手艺传下去的路。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轻轻落在毡房上,没一会儿,就把整个阿勒泰裹进了一片洁白里。毡房里,油灯的光暖暖的,照着桌上的桦木工具盒,也照着父子俩脸上的笑容。雪地里的桦木味,混着奶茶的香,在这冬夜里,成了最动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