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戒严的第三日，一种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诡异平静，被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骤然打破，火星终于落入了干燥的草原。
先是西市最大的官仓“永丰仓”在清晨时分“意外”失火，浓烟滚滚冲天而起，虽因戒严期间守卫增多而被及时扑灭，未酿成巨灾，但那冲天的黑烟和仓惶奔走的人影，依旧在死寂的京城引发了小范围的恐慌和零星抢粮风波，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第一块石头。紧接着，仿佛约定好一般，数处人员密集的坊市同时出现成群的地痞流氓，有组织地进行打砸抢烧，并高喊着“朝廷无道，陛下昏迷，奸佞当道，苛政猛于虎”等极具煽动性的口号。尽管这些骚乱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巡逻兵士以雷霆手段镇压下去，但那些恶毒的流言却如同附着骨血的瘟疫，借着这场混乱迅速扩散开来，啃噬着本就脆弱的人心。
更有甚者，到了夜间，竟有数支带着烈焰的火箭，如同恶毒的萤火，划破夜空，精准地射入皇城司诏狱附近的民居之中，引发数处火灾！此举目的昭然若揭，绝非简单纵火，而是赤裸裸的挑衅、试探，更是企图制造更大的混乱，行调虎离山之计！虽未造成重大伤亡，但那冲天的火光和百姓的哭喊声，却让皇城司衙门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报！侯爷！西城骚乱已平息，抓获匪首三人，正在严加审讯！”
“报！南城有多处流言传播，称陛下已然……已然驾崩，皇后秘不发丧，正与内阁几位阁老密商另立新君，欲扶植幼主！”
“报！诏狱外围民居火灾已扑灭，清理现场时，发现刺客所用火箭箭杆上，赫然刻有军械监的制式标记！”
一条条紧急军报如同冬日暴雪般密集地飞入皇城司衙门，传递消息的校尉们个个面色凝重，声音急促。冯钺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愤怒于贼人的猖獗，但指挥调度的手却稳如磐石，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竭力维持着京城摇摇欲坠的秩序。李默站在那巨大的京城沙盘前，面沉似水，目光锐利地扫过沙盘上一个个被标记出的骚乱点，心中冰冷一片。
这一切的骚乱、流言、纵火……节奏分明，配合默契，绝非偶然，更像是一套精心设计、环环相扣的连环计策。对方的目的非常明确：制造最大范围的恐慌，分散他李默和皇城司的注意力，消耗本就捉襟见肘的守卫兵力，疲于奔命，从而为某个真正的、致命的目标创造机会，打掩护。
那个最终目标，要么是皇宫里尚在昏迷中、脆弱无比的皇帝，要么就是诏狱里那个即将苏醒、掌握着核心秘密的俘虏！或者，两者皆是！
“冯指挥使，传我命令！皇宫大内和诏狱核心区域的守卫，一兵一卒都不许调动！所有轮换人员需加倍警惕，发现任何异常，格杀勿论！”李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另外，巡城兵马司和京营的协防人马呢？为何迟迟还不到位？”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对手正在用整个京城的混乱来挤压他的防御空间。
冯钺面露难色，咬牙回道：“已经连续派人去催了三次！但京营那边……京营副将崔琰，是崔泓的亲侄子，他态度强硬，以戒严期间大营需重兵镇守、严防营啸或外敌趁机偷袭为由，屡次推诿，迟迟不肯派兵入城协防！”
果然！崔家开始动用他们在军中的深厚影响力和潜藏的力量进行掣肘了！李默眼中寒光一闪，如同冰原上掠过的刀锋。这是明目张胆的阳谋，利用职权拖延，为城内的同党创造时间。
“拿我的忠勇侯令牌和皇后娘娘的懿旨去！”李默厉声道，声音如同寒铁交击，“亲自交给崔琰！告诉他，半个时辰内，本侯要看到京营至少三千人马入城，协助弹压各处骚乱，维持秩序！若他再敢以任何理由抗命不遵，便是视同谋逆，钦差可持懿旨，就地格杀，夺其兵权！”他必须展现出最强硬的姿态，哪怕可能引发冲突，也绝不能在此刻示弱。
“遵命！”一名心腹将领凛然应诺，双手接过令牌和用黄绫包裹的懿旨，转身飞奔而去。
李默深吸一口气，又转向另一名亲随，语速极快地下令：“你立刻去请林相和高尚书，将京营副将崔琰屡次抗命、贻误战机之事，清晰地告知他们。特别是高尚书，他是兵部堂官，京营将领如此跋扈，兵部该出面管管了，否则朝廷威严何在？”他要巧妙地借内阁和兵部的大义名分与行政权力，来压制、分化崔家在军中的势力，将压力传导回去。
命令刚下达，韩震便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烟尘和血腥气，快步从外面进来，他显然刚从某个骚乱现场赶回，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锐利，他凑到李默耳边，压低声音道：“侯爷，九皇子府那边有异常动静了。约一个时辰前，有几辆挂着普通商号标志、声称运送‘日常菜蔬’的马车从后门进入府中，但我们的人仔细观察，发现那马车行进时车轮印痕极深，车轴吃重，根本不像是拉运轻便菜蔬的。我们的人冒险设法接近，隐约闻到那马车篷布之下，透出一股……极其刺鼻的火油味！”
火油！李默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九皇子萧锐想干什么？在京城戒严、人心惶惶之际，秘密运入大量火油？难道他疯了，想火烧京城，将一切都拖入毁灭的深渊？！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心悸，萧锐的疯狂程度，似乎远超他的预估。
“继续盯死九皇子府！动用一切手段，务必查明他们将这些火油储存在府内何处！但要切记，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李默立刻下达指令，语气凝重。他现在兵力高度紧张，如同绷紧的弓弦，实在不能再分散宝贵的力量去强行搜查一位皇子的府邸，那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连锁反应。
就在这内外交困、千头万绪之际，一名负责看守俘虏的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满脸兴奋地跑了进来，也顾不得礼节，急声道：“侯爷！醒了！那个高个俘虏，他醒了！”
李默精神陡然一振，仿佛在漫漫长夜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坚守，终于迎来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立刻对身旁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冯钺道：“冯指挥使，这里就全权交给你了！务必稳定住城内局势，全力压制流言，同时严查军械监火箭流失一案，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将制式军械提供给逆贼！”
“侯爷放心去！这里有我！”冯钺抱拳，眼神坚定。
李默不再多言，对韩震一挥手：“带上你的人，随我去诏狱！”说罢，率先大步流星向外走去，韩震立刻点齐一小队最为精锐可靠的护卫，紧随其后，一行人马蹄声疾，如同利箭般射向皇城司诏狱。
诏狱深处，那间被重兵把守的病房内，病床上的高个俘虏已然睁开了双眼，眼神起初是重伤后的涣散与迷茫，但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迷茫便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锐利与极度警惕。他下意识地试图挣扎起身，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烈的疼痛和身上牢固的束缚让他无法动弹，只能死死盯着门口。当看到一身戎装、气场冷冽的李默走进来时，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凶狠与敌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嗬嗬声。
李默挥手让闲杂人等都退到门外远处，只留韩震一人按刀立于身侧，如同一尊守护的门神。他缓步走到床前，目光平静无波，如同深潭，直视着对方那双充满抗拒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你醒了。很好，这说明你命不该绝。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那俘虏从鼻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猛地扭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李默，摆出一副拒不合作、顽抗到底的姿态。
“你不必急着用这种姿态来掩饰内心的动摇。”李默并不动怒，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对方的心防上，“我知道你的来历绝不普通。野狼峪深夜调包军械，行动迅捷老辣；皮帽胡同守护那些前朝遗物，明知不敌亦死战不退，身负重伤亦不投降……你所展现出的忠诚、技艺和悍勇，绝非寻常江湖客或死士所能拥有。如果本侯所料不差，你应当是前朝‘天工院’遗留下来的守旧人，对吗？守护着那些早已被时代抛弃的执念和技术。”
那俘虏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剧烈一震，仿佛被说中了最核心的秘密，他猛地转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李默，里面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窥破根脚的恐慌。
李默继续步步紧逼，言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直刺对方信念的核心：“你们或许自诩为忠诚，守护着前朝的遗产，甚至可能还在内心深处怀抱着那不切实际的复国梦想。但你们可知，你们如今选择合作、甚至效死的崔家，当年是如何背叛前朝，表面上协助转移，暗地里却窃取技术、中饱私囊，甚至极有可能直接参与了覆灭前朝的阴谋？你们可知，你们现在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人，才是真正从内部蛀空、并最终毁掉你们‘天工院’精神和传承的元凶之一？”
他拿出那份父亲李骁用生命换来的名单副本，刷地一声在对方眼前展开，手指点着上面一个个名字和代号：“好好看看这份名单！看看上面有多少曾经你们‘天工院’的精英、巧匠、忠贞之士，最后却成了崔家和他背后之人攫取权力和财富的工具？甚至在被利用殆尽之后，如同垃圾一般被划掉，成为随时可以舍弃、灭口的棋子？这就是你们效忠对象对待你们的方式！”
俘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份名单吸引，尤其是当他的视线扫过后面那几个被浓墨狠狠划掉、仿佛带着无尽怨愤的名字时，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显露出内心极大的震动。
“你们世代守护、梦寐以求的‘神机枢’，你们不惜性命也要保护的‘七星曜日’之秘，在崔家和他背后之主眼里，不过是可以利用来达成个人野心和私欲的工具和筹码罢了，何曾真正在意过你们‘天工院’的传承与理念？”李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怜悯和毫不留情的嘲讽，“甚至这一次震惊天下的刺驾大案，你们‘天工院’的残余力量，又扮演了什么角色？是被利用来打造特殊箭矢或毒药的工匠？还是冲锋在前、随时准备被推出去当做替罪羊的死士？”
“你……你胡说八道！休想污蔑！”俘虏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和情绪激动而显得异常沙哑干涩，但他眼神中的坚定，已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是否胡说，你心中自有判断，那些被划掉的名字，那些被利用后无情抛弃的同袍，就是最好的证明。”李默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闪躲，“告诉我，‘灰鹊’到底是谁？不仅仅是代号，现在的‘灰鹊’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崔家和九皇子萧锐，在这场刺驾案中到底具体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下一步的真正计划是什么？说出你知道的一切，或许……看在你尚未造成不可挽回恶果的份上，本侯还能想办法，保住你们‘天工院’最后一点真正的、纯净的技术火种，不让它彻底沦为野心家颠覆江山、涂炭生灵的玩物，让真正的匠心得以传承，而非湮灭。”
威逼，利诱，更狠的是诛心之言！李默的话语如同沉重的攻城槌，一锤又一锤，狠狠敲击在对方那看似坚固、实则可能早已布满裂痕的信念壁垒之上。
那俘虏脸色变幻不定，时而狰狞，时而迷茫，时而痛苦，内心显然在进行着天人交战、无比激烈的挣扎。他所坚守多年的信念、所效忠的对象，与李默揭示出的残酷现实、血淋淋的背叛，正在他的脑海中激烈地碰撞、厮杀，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异变陡生！
地面，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密集、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震动！嗡嗡作响，如同无数巨兽在地底翻身，又像是某种庞大的机关被启动的预兆！
不是千军万马奔腾的马蹄声，也不是火炮轰鸣，这种来自脚下的诡异震动，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未知与恐怖！
李默脸色骤然一变！这种独特的震动感……地震……他从未经历过，但一种源自本能的、极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几乎就在他脸色变化的同一瞬间，一名皇城司校尉如同丢了魂一般，连滚带爬、面色惨白如纸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尖利地嘶喊道：
“侯爷！不好了！大事不好！城西……城西永丰仓附近地面突然大规模塌陷！露出了一个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巨大地下洞穴！里面……里面如同鬼魅般，冲出无数身披黑色重甲、手持利刃的兵士！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他们打着……打着早已覆灭的前朝的旗号！”
不是地震！地底出兵？！前朝旗号？！
李默脑海中如同被一道闪电劈过，瞬间一片雪亮！父亲密信中被血迹模糊的提示，崔泓那老狐狸临别时诡异的笑容，所有线索在此刻轰然贯通！
原来这才是崔家和前朝余孽隐藏最深、最致命的真正杀招！他们竟然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京城的地下，在天子脚下，秘密潜伏、训练并武装了一支军队！
之前所有的骚乱、流言、纵火，甚至九皇子府的火油，都不过是为了掩盖这个真正目的而释放的烟雾弹——为了里应外合，从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底，直接突袭京城心脏！
“快！吹号！全城备战！敌军从地底而来！目标是皇城！”李默厉声怒吼，声震屋瓦，一把抓起床上那尚在震惊挣扎中的俘虏衣领，目光如炬，几乎要喷出火来，“说！‘七星曜日’到底是什么？！除了城西，地底出口还有哪里？！立刻说出来！”
京城自建立以来最大的危机，以最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降临在这片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