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震率领的小队带着那块染血的奇特金属碎片，不敢有丝毫耽搁，星夜兼程，以近乎极限的速度返回了京城。当李默在皇城司那间绝对隔音的密室中，听完韩震气息未平、却条理清晰的详细汇报时，纵然他心志坚毅如铁，早已对“灰鹊”的威胁有所预估，一股冰冷的寒意仍不受控制地自脊椎骨缝中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地下迷宫、规律性的金属撞击声、染着疑似血迹的精密金属碎片……这些线索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远超最初预想的、令人极度不安的事实：“灰鹊”集团并非仅仅是在被动地寻找和挖掘前朝遗留的“天工秘藏”，他们很可能已经在一处天然形成、又经人工改造的极其隐蔽地点，建立了一个正在进行某种秘密研制或规模化生产的基地！其技术水准，单从这金属碎片的奇异材质和远超当代的加工工艺来看，恐怕已到了不容小觑，甚至可能构成严重威胁的地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攫住了李默的心脏。
“侯爷，那处洞穴入口隐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内部情况如同盲人摸象，岔路众多，深浅不知，是否设有机关埋伏更是未知之数。若贸然调动大队人马强攻，非但可能因地形不熟而损失惨重，更极易打草惊蛇，迫使他们在仓促间毁掉所有关键证据、研究成果，甚至可能启动我们尚不知晓的毁灭机制，或通过其他密道提前转移，那我们将前功尽弃，再难追踪。”韩震语气沉重地总结道，脸上带着连日奔波和巨大压力下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李默默然点头，面色凝重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坚硬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脑海中飞速权衡着所有已知信息、潜在风险以及朝堂上那微妙难言的局势。皇帝不久前那看似嘉奖实则分权的口谕，犹在耳边回响，这让他明白，自己不能再像平定京城叛乱时那样，毫无顾忌地调动大量皇城司力量前去进行大规模军事围剿。但眼前这件事，关系到的可能不仅仅是几件前朝遗物，其背后隐藏的威胁，或许关乎国本安危，每拖延一刻，对方就可能多完成一分准备，甚至可能最终完成某种足以颠覆局面的危险装置。时间，站在敌人那一边。
“此事，干系太大，已非皇城司一衙之力所能独立承担。”李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需得陛下明确旨意，调动京营最忠诚可靠的精锐，甚至可能需要八百里加急，请范都督从北境火速调回部分最擅长山地作战、攻坚拔寨的老兵，多方合力，周密部署，方可进行有效的、决定性的清剿行动，力求一战功成，不留后患。”
但他话锋随即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韩震：“在陛下圣裁下达、大军调动之前，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尽可能利用这段时间，摸清那龙潭虎穴里面的具体情况，为最终的雷霆一击，准备好最详尽的情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指向韩震，下达了更加具体且危险的指令：“你们带回的这块金属碎片，是至关重要的物证。立刻秘密去请，记住，是秘密请，城中手艺最好、见识最广的工匠，以及冶铁司嘴巴严实的老师傅前来辨认，不惜代价，务必弄清此物的确切材质、可能的锻造方法以及潜在用途。另外，”他语气加重，“从皇城司和你的老部下中，再挑选三五个，不，两个！只要两个最机灵、最沉稳、最擅长潜行匿踪、山地生存的好手，由你亲自带队，携带必要的干粮饮水，再次返回那处洞穴附近。”
韩震屏息凝神，仔细聆听每一个字。
“此次任务，目标改变。”李默目光如炬，“不要试图深入洞穴冒险。你们的任务是在绝对不被发现的前提下，于入口附近及你们上次已探明的安全岔路区域，巧妙地布下我们最精良的监听铜管和反光窥镜等，尽可能长时间地记录里面传出的各种声音、判断人员活动的大致规律和规模。若能运气好，抓到对方因换岗、补给等原因落单的‘舌头’，问出口供，那便是天大的功劳！但前提是，绝绝对不能暴露行踪，一旦感觉有被发现的可能，立即放弃一切，远遁撤离！你们的安危，比获取情报更重要！明白吗？”他将任务的危险性和谨慎原则强调到了极致。
“是！末将明白！定不负侯爷重托！”韩震挺身领命，声音坚定。他深知这次侦察任务比上一次的搜寻更加凶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但也更加关键，直接关系到后续行动的成败与无数弟兄的性命。
韩震领命匆匆而去后，李默立刻坐到书案前，凝神静气，草拟了一份极其简练、却字字千钧的密奏。他将发现神秘地下据点、内部疑似进行秘密生产、以及从那奇特金属碎片推断出对方可能拥有超越现今技艺和潜在巨大威胁的情况，清晰禀明皇帝。在奏报中，他刻意淡化了皇城司在此事中的主导作用和已进行的深入侦察，只突出强调了事情的紧急性、重大性及其可能对帝国构成的威胁，并正式请求陛下圣裁，准备后续调兵遣将进行清剿之事。
密奏通过皇城司直通大内的特殊渠道，火速送出。在等待皇帝回应的这段令人焦灼的时间里，李默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那块充满谜团的金属碎片上。
皇城司深处，一间更加隐秘的验物室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几位被以各种借口“请”来的老工匠，围着那块放置在黑色绒布上的黑色金属碎片，皆是啧啧称奇，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动用了几十年积累的全部经验和工具，反复观瞧其色泽纹理、轻轻敲击听其音质、甚至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各种特性药水尝试滴蚀，最终脸上皆是一片惊疑不定与困惑。
“奇哉！怪哉！匪夷所思！”一位须发皆白、在将作监待了一辈子的老匠师连连摇头，语气中充满了挫败感，“侯爷，老夫痴长几十年，经手金属无数，却从未见过如此奇物！此物非寻常之铁，亦非已知之百炼精钢，其质地坚硬无比，远超寒铁，韧性却又极佳，刚柔并济！老夫用金刚钻头尝试，也难以在其光滑表面留下清晰刻痕，寻常王水、绿矾油等强酸亦难明显腐蚀。其锻造之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再看这断口处的细微结构，层层叠叠，精密异常，浑然一体，绝非寻常千锤百炼的锤锻之法所能为，倒像是……像是用某种秘法整体浇铸成形后，又经过极其特殊、不为外人所知的秘术淬炼而成？老夫……老夫孤陋寡闻，实在难以判断其根脚，惭愧，惭愧！”他的话语中透着一丝对未知技术的震撼与茫然。
另一位从军械监退下来、专门负责鉴定兵甲材质的老供奉则神情无比凝重地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侯爷，并非小人危言耸听。此物之材质，确非凡品。若……若对方真能将此物用于打造兵刃，其锋利坚韧恐远超我军现今制式横刀；若用于打造甲胄关键部位，其防护之力……恐难以估量。若对方真能掌握此法，并……并能量产此物，装备军队……那后果，不堪设想啊！”他不敢再说下去，但那未竟之语中的恐惧，已然弥漫在整个密室。
李默的心随着老工匠们的话语，一点点沉了下去，仿佛坠入了冰窖。对手所掌握的技术优势，可能比他最坏的预估，还要更大，更令人心惊。这已不仅仅是阴谋叛乱，而是技术层面的降维打击！
就在这时，一名眼神特别好的年轻工匠，小心翼翼地将那金属碎片置于一盏特制的、光线极其强烈的琉璃灯下，不断调整着碎片的角度，试图观察其内部结构。突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侯爷！您……您快看这里！这里有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只见在强光特定角度的照射下，那金属碎片某个看似光滑无比的斜面上，竟然反射出了几个微不可察的、需要极佳目力和特定光线才能勉强辨认的、极其微小的刻痕！那似乎是一组由数字和特殊符号组成的编号！
“快！用软墨和薄纱，小心拓印下来！绝不能有丝毫损坏！”李默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立刻下令，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
很快，那组神秘的编号被极其小心、精确地拓印在了柔软的宣纸上，清晰可辨：【甲柒·廿三·戌·肆】
这分明是某种产品批次、序列号或者严格的分类编号！“甲柒”很可能代表类别或特定的生产线，“廿三”是具体的序号，“戌”或许对应着制作时间、班组代号或是某种流程标识，“肆”则可能是质检编号、版本号或是存放区域代码。
这组编号的出现，如同铁证，进一步证实了韩震的发现——那幽深的地穴之下，不仅有人在活动，而且在进行着规范化、有明确分工、有一定规模的生产或组装作业！这绝非小打小闹的盗掘或研究！
“灰鹊”及其背后势力所图谋的，绝不仅仅是财富或简单的王朝复辟，他们很可能在利用前朝“天工院”遗留的技术，秘密研制着某种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真正意义上的“大杀器”！
必须尽快行动！刻不容缓！
然而，与地下据点传来的紧迫信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皇帝的批复却迟迟未至。李默那份言辞恳切、指明利害的密奏，如同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反倒是内阁那边，在林相的授意下，开始频频发文，催促皇城司尽快完结崔家逆案主要案犯的审理程序，将相关卷宗证物移交三法司归档，语气一次比一次正式，仿佛京城已然彻底太平，只需按部就班即可。
这种来自最高权力中心的反常沉默与来自文官体系的催促，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李默感到一丝深层次的不安。陛下是仍在权衡利弊，难以决断？还是病情有所反复，无法理政？或是受到了身边其他亲近之人、某种势力的干扰进言？又或者……这位深谙制衡之道的帝王，想借此机会，进一步观察他李默在压力下的反应、忠诚以及……边界感？
就在这令人焦灼万分、度日如年的等待中，韩震再次通过秘密渠道，带来了来自西北山区监视点的最新密报——他们通过精心埋设、深入地下数尺的听瓮，清晰地记录到了地下传来的、比之前更加频繁、更加响亮、甚至带有某种特定节奏的金属撞击声！以及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仿佛巨大齿轮或连杆在规律运转的机械轰鸣声！并且，就在两天前的凌晨，天色未明之时，曾有一小队约五六人、身着统一灰色斗篷、将头脸遮盖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具体面目的人，动作迅捷而警惕地押送着几口用厚实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大箱子，极其隐秘地从那石缝中钻出，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深山密林之中！
对方的活动不仅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频繁，规模似乎在扩大，而且还在向外运输着什么东西！是成品？是原料？还是……那可怕的“神机枢”？
李默看着这份密报，再也无法安坐于皇城司衙门之中。无论皇帝的最终旨意如何，是支持还是否定，是即刻行动还是继续等待，他都不能再被动地等下去了！每多等一刻，变数就增加一分，危险就逼近一尺！
他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对侍立一旁的韩震下达了新的、更为明确的指令：“传令给我们的人，继续严密监视，但切记，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允许有任何刺激或惊动对方的举动，哪怕一只兔子从洞口跑过，也不要去追。你的主要任务改变，”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穿透重重阻隔，看到了那深藏地底的敌人，“立刻去秘密准备一批人手，数量不必多，但必须是皇城司和京营中，最可靠、背景最干净、敢打敢拼、且精通山地作战、潜行渗透、火药爆破之道的顶尖高手。同时，准备好一批强弓劲弩、火箭、火油罐、烟雾弹、迷烟，以及皇城司武库中最好的铁甲、锁子甲和兵器。所有一切，秘密进行，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侯爷，您这是要……”韩震闻言，心中一惊，已然猜到了李默的意图，这是要准备一支执行最终突袭任务的尖刀部队！
“陛下旨意未至，其中或有我等难以揣度的深意。但事急从权，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一味等待旨意下达，恐错失铲除这心腹大患的最佳时机，届时悔之晚矣！”李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我们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将利剑磨得锋利。一旦时机出现，或是陛下的旨意最终到来，我们便可立刻发动雷霆万钧之一击，直捣黄龙！但在此之前，所有行动暂停，没有我的最终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动手，违令者，军法从事！”
他不能公然违逆皇帝的意志，但他绝不能毫无准备地坐视威胁膨胀。他要等的，或许只是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个能让陛下下定决心的事实，或者……是那最终必然会到来的、来自紫宸殿的首肯。
京城与西北那片神秘的山区间，仿佛两个即将迎头相撞、压抑着毁灭性能量的世界，紧张的气氛几乎凝固，令人窒息。
而在那幽深不见天日的地穴之下，冰冷的金属撞击声与规律的机械轰鸣声，依旧不知疲倦地持续回荡着，仿佛某种邪恶巨兽沉睡中的心跳与喘息，一声声，一下下，清晰地敲打着即将到来的、注定充满血与火的命运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