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如同细碎的金沙，透过米白色窗帘的缝隙，悄悄潜入房间，在苏念枕边跳跃成一片片明亮的光斑。她眼皮动了动，缓缓醒来，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手却已经下意识地伸向床头柜摸索。指尖触到那本浅灰色封皮的软皮笔记本微凉的表面时，心头便是一暖。昨晚睡前，她特意将它从包里拿出来，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此刻，她将它拿起，指尖轻轻拂过扉页上那行两人共同写下的字迹——「今日，与念念共阅旧校刊，讲香樟树与石子的故事。」墨迹早已干透，但在她心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台灯光线下，他手掌包裹着她手背书写时，传递过来的那份坚定而温暖的体温。
就在这时，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随即传来一下轻微的震动。苏念伸手拿过，是林薇发来的消息，文字间透着熟悉的活泼劲儿：“念念，小懒猪起床没？我和时宇今早正好要去学校教务处办点事，要不要一起？顺便去吃食堂新开的那家小笼包！就是你上次念叨了好久，说馅料特别鲜嫩多汁的那家窗口，今天终于开门了！”
苏念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敲下“马上到”三个字，发送了出去。刚放下手机，房门就被轻轻敲响了，门外传来陆时砚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清醒气息：“念念，醒了吗？我煮了小米粥，熬得挺稠的，你先喝一碗垫垫肚子再去学校，空着胃吃太油腻的不好。”
苏念应了一声，掀开被子下床。洗漱完毕走到餐厅时，小米粥的袅袅热气正混合着淡淡的米香在空气中弥漫。陆时砚已经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两副碗筷。见她过来，他顺手将一颗剥得光滑完整的茶叶蛋放进她面前的瓷碗里，语气自然：“食堂的小笼包味道虽好，但馅料里肥肉不少，偏油腻。先喝点温软的小米粥养养胃，待会儿再去尝那个。”
苏念用筷子夹起茶叶蛋，小口咬着，咸香适口。听着他体贴的叮嘱，看着他被晨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影，忽然间，昨晚他讲述的那个关于香樟树和小石子的故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眼睛倏地一亮，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好的主意，放下筷子，语气带着雀跃的期待：“对了时砚！我们吃完早餐去学校，如果能绕一点点路的话，能不能……去看看那棵香樟树？就是你昨天说的，当年你亲手种下的那棵。”
陆时砚抬眸看她，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样子，那期盼的神情让他心头柔软。他眼底迅速浮起清晰的笑意，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请求，从容答道：“正合我意。我早上看时间还充裕，特意查了下路线，从食堂侧门穿过去，走到那棵树所在的老教学区，大概只需要五分钟。”
两人简单用完早餐，一同出门。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却格外清新。赶到学校时，林薇和陆时宇果然已经等在食堂门口了。看到他们并肩走来，陆时宇脸上立刻扬起促狭的笑容，挥了挥手，扬声打趣道：“哟，我哥这是把昨晚的‘专属校史课’从家里客厅，直接延伸到学校林荫道了？教学阵地转移得够快的啊！”
苏念被他这么一说，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林薇却立刻上前一步，亲昵地挽住苏念的胳膊，将她从陆时砚身边稍稍拉开，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念念你来得正好！我正想跟你说个特别巧的事情！就昨天傍晚，我跟家里视频，我爸可兴奋了，说他周末在家整理阁楼的旧物，竟然翻出了一本他小学时的日记本！”
她顿了顿，看着苏念惊讶睁大的眼睛，语气更加神秘：“你猜怎么着？那日记本里，有一页就写着：‘今天放学后，帮敬爱的陈老师校对最新一期的校刊稿子，我找到了一个印错的字，老师表扬了我。回家路上，看到学校里新栽了一棵小树苗，孤零零的，我就在树坑里放了块捡来的光滑小石子，在心里悄悄对它说，要快快长大呀！’”
苏念惊讶地微微张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这么巧？那你爸爸……就是当年的那个林小宇？”
“千真万确！”林薇用力点头，迫不及待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手机，熟练地解锁，点开相册，将一张特意拍下的照片放大给苏念看，“你看，这就是那页日记，字迹虽然稚嫩，但写得特别认真。旁边还用水彩笔画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小树，树下点了个小点代表石子，跟你和陆老师昨天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她的手指滑动屏幕，又翻到下一张，“我爸在视频里还说，后来陈老师知道了石子是他放的，特意在一次班会上表扬了他，说他不光是校刊的‘小编辑’，还是爱护树木、心中有爱的‘小园丁’，把他给骄傲坏了。”
这奇妙的缘分让苏念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她抬头看向身边的陆时砚，他也正看着她，眼中带着同样的讶异与了然，仿佛在说，看，时光总会用某种方式，将美好的事物悄然串联。
四人边说边走进食堂，熟悉的喧嚣和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他们找到一张靠窗的方桌坐下，点了几笼招牌小笼包和豆浆。小笼包刚刚上桌，蒸腾的热气瞬间模糊了苏念的镜片，她摘下眼镜擦拭。就在这朦胧的瞬间，她咬开一个小笼包薄韧的外皮，鲜美的汤汁立刻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这熟悉的味道，像一把钥匙，倏然开启了记忆的闸门——
她想起很久以前，陆时砚第一次借口“顺路”，开车送她回家，车载音响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他状似无意地递过来一颗包装精致的草莓糖，糖纸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光。她想起那次备受关注的学术交流会上，当一些不怀好意的流言蜚语试图中伤她时，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清晰冷静又无比坚定的言辞，替她挡下了所有质疑与恶意，那挺拔的背影仿佛能抵御一切风雨。她更想起昨晚，在温暖静谧的客厅里，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握着她的手，在那本浅灰色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共同写下属于他们的记录……这些看似零散、微不足道的瞬间，如同一颗颗被时光精心打磨过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却坚定不移地，铺就了一条蜿蜒而温暖的路，从她的世界，通向他的人生。
早餐吃到一半，陆时砚忽然放下筷子，对苏念轻声说：“你们先慢慢吃，我忽然想起有样东西落在办公室了，去取一下，很快回来。”苏念以为他是忘了什么开会要用的文件，便点了点头，没有多想。
没过多久，陆时砚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食堂门口。他步履从容地走回桌边，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并非什么文件袋，而是一本用牛皮纸仔细包着书角的、泛黄陈旧的本子。正是昨晚他们一起在灯下细细翻阅的那本1987年的校刊合订本。
“你怎么……把它从办公室带来了？”苏念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校刊放在干净的桌面上，忍不住好奇地问。
陆时砚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动作轻柔地翻开校刊厚重的外壳，直接翻到中间某页，那里夹着一枚手工制作的、压着干花的书签。他指着书签所在的那一页，语气平和：“刚才听林薇说起她父亲日记里画的那棵树，我就忽然想起，这本校刊里，恰好有一页刊登了当年陈老师带领学生们在校刊编辑室门口的合影，照片里，应该就有年幼的林叔叔。”他抬眼看向林薇，示意她过来看。
林薇立刻凑过头来，目光在那些略微模糊却充满时代感的面孔上搜寻。很快，她眼睛一亮，伸出食指，激动地指向照片角落里那个仰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支铅笔、神情格外专注的小男孩：“对对对！就是这个！这就是我爸小时候！你看他那股子认真劲儿，眉头还皱着呢，跟现在他研究他那些花花草草时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
这时，新一笼小笼包恰好送到，蒸腾的白色热气再次氤氲开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时光的界限，仿佛将几十年前的童真与当下的欢笑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吃完早餐，四人沿着学校着名的林荫道，不疾不徐地朝着老教学区的方向走去。初夏上午的阳光已经带上了一些热度，但被道路两旁繁茂的梧桐树叶切割成一片片细碎的光斑，洒在灰扑扑的路面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是跳跃的金色音符。走到半路，经过一个开满不知名小花的圆形花坛时，林薇忽然拉住陆时宇的胳膊，对苏念和陆时砚说道：“诶，这个花坛里的花开得真好，背景也漂亮！你们先去看树吧，我和时宇在这儿拍几张照片，待会儿再去树下找你们！”
苏念立刻明白了林薇的用意，她是想故意制造独处的空间给她和陆时砚。她心中感激，冲林薇会心地笑了笑，眨了眨眼表示收到这份好意。
陆时砚始终安静地牵着苏念的手，力道温和而坚定。他带着她，拐上一条稍窄一些的石板小径，继续向前。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环境变得愈发清幽。又走了一小段路，一棵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香樟树，赫然出现在小径的尽头，如同一位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
十几年的光阴荏苒，当年那棵需要精心呵护、仅齐腰高的小树苗，如今早已长成了需要两人合抱的参天大树。树干粗壮虬结，深褐色的树皮布满深刻的纹路，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巨大的树冠亭亭如盖，层层叠叠的椭圆形叶片绿得发亮，在阳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阳光奋力穿透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无数细碎而晃动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钻石。
苏念松开陆时砚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缓缓伸出手，掌心轻轻贴上粗糙却带着生命温度的树干。那触感扎实而沉稳，仿佛能透过皮肤，清晰地感受到这棵树十几年间默默汲取阳光雨露、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每一寸历程，感受到它所见证的无数个春夏秋冬，以及那些它曾默默倾听过的、少年少女们的秘密与梦想。
“当年我把这棵小树苗栽进土里，填上最后一抔土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没底。”陆时砚低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怅惘与温柔，“总担心它太过幼小，根系不够发达，可能熬不过第一个寒冷的冬天，或者抵不住夏日里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他向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仰头望着这片由他们共同培育（他亲手栽种，她此刻陪伴）的浓荫，“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就养成了习惯。每次下课，或者只是在校园里散步经过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上几眼。看着它在春天冒出鹅黄的嫩芽，在夏天舒展开墨绿的叶片，在秋风中悄悄落下几片泛红的旧叶，在冬雪里静静沉睡。就这么一年年，看着它不知不觉地，长得比围墙还高，树干越来越粗壮，树冠也越来越宽阔。”
他的目光从树冠缓缓移下，落在苏念被阳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上，声音里浸满了显而易见的柔情：“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看着你一样。从第一次在陆家老宅的花园里，你抱着一摞书，有些慌乱又强自镇定地称呼我为‘管家先生’那个有点冒失又可爱的瞬间，到现在……”他微微停顿，眼底漾开深深的笑意，“能够这样自然地站在我身边，陪我一起，来看这棵承载了许多记忆的树。”
苏念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的脸上，将他深邃的眼眸映得如同琥珀般透亮，也将他平日里那份不易接近的清冷气质融化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腔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她忽然想起昨夜他在笔记本上郑重写下的承诺，想起他递来的那张写着“共拾时光碎片”的桂花便签，想起早餐时他细心地为她剥好的茶叶蛋，想起过往无数个被他细心珍藏的瞬间……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垮了所有矜持与羞涩。她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将发烫的脸颊埋进他带着清爽皂角香味的衬衫里，声音闷闷的，却清晰无比地传入他的耳中：“陆教授……谢谢你，当年把这棵树种得这么好，让它经历了风雨，还能长得这样茁壮。也谢谢你……用了那么多‘小心思’，把我一点点，‘拐’到了你的身边。”
陆时砚清晰地感受到胸口传来的、她脸颊的温热和依恋。他收紧环抱住她的手臂，将她更深、更紧密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发丝细腻的触感。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传来，带着震动，低沉而笃定：“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像这棵香樟树一样，带着那样蓬勃鲜活的生命力，不由分说地闯进我原本按部就班、略显沉寂的生活。让你的笑声、你的温度、你所有的喜怒哀乐，像阳光雨露一般，一点一点，渗透进来，让我的日子，变得如此……热闹又温暖。”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持久的吻，那是一个充满了珍惜、承诺与无尽爱意的印记。然后，他微微松开怀抱，却依旧揽着她的肩，另一只手熟练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本陪伴他多年的浅灰色软皮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的钢笔。他翻开崭新的一页，将笔记本摊开在掌心，然后握住苏念的手，让两人的手指共同握住笔杆。
就着头顶树叶缝隙间洒落的、斑驳而明亮的阳光，他引导着她的手，在那空白的纸页上，一笔一划，缓慢而郑重地，共同写下：
「今日，与念念共赴香樟之约，见证时光生长，岁月情深。」
两人的笔迹再次交融，他的刚劲沉稳，她的清秀婉约，紧密地依偎在一起。在这行字的旁边，他空着的手拿起笔，简单勾勒出两个并肩站立的小人轮廓，仰头望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阳光在他们身后画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不远处，花坛的白色边缘上，林薇正举着手机，将镜头悄悄对准了香樟树下相拥的两人。屏幕里，阳光正好，绿树成荫，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仿佛已与这棵历经岁月的香樟树融为一体，即将共同携手，走向更加绵长而温暖的往后岁月。
陆时宇也凑在一旁看着手机屏幕里的照片，看着自家哥哥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近乎傻气的温柔笑容，忍不住低声对林薇笑道：“你看我哥现在这模样，眼睛里都快淌出蜜来了，跟个陷入热恋的‘傻小子’似的，哪里还有平时在学生面前那种运筹帷幄、一丝不苟的‘老狐狸’形象？”
林薇闻言，转过头白了他一眼，嘴角却控制不住地高高扬起，眼里闪烁着明亮而欣慰的笑意，轻声反驳道：“你懂什么？这哪里是傻？这分明就是……被爱好好‘驯养’了的样子啊。再精明冷静的人，遇到了对的人，心甘情愿被‘驯养’的时候，都会露出这样柔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