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亮了,但影子还在动。
宫墙之内,申时的钟声敲过三响,余音未散,东华门便缓缓推开一道缝隙。
百余名百姓自三里坡、南巷、北圩徒步而来,脚底沾泥,衣衫粗朴,却站得笔直。
他们不是宫人,不识礼数,却被一张黄榜召进了皇城——苏锦黎亲笔所书:“民议堂开,每日申时,凡有冤屈,皆可陈情。”
堂设在原御膳房偏院,三口铁锅仍架于外,火未熄,粥正熬。
新铺的金砖从宫门一直延至堂前,光可鉴人,映着天光云影,也映出众人踟蹰的脚步。
赵九斤走在最前。
他是三里坡村长,脸如风干枣皮,手背裂着血口。
他望着脚下这片光滑如镜的地面,忽然弯腰,解下那双补了三次的布鞋,赤足踩上金砖。
泥土与砖面相触的瞬间,一声轻响,仿佛某种界限被踏破。
身后百人默然,随即纷纷效仿。
脱鞋声窸窣如雨,赤足踩地,脚步沉稳。
他们不说话,只是站着,像一群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人,终于走进了从来不属于他们的殿堂。
一名紫袍宦官立于阶上,冷笑出声:“泥腿子也配踩金砖?这可是御赐之地,脏了,你们担得起吗?”
赵九斤抬头,目光平静如井水。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烧裂的陶片,边缘焦黑,内里还嵌着半粒炭化的米。
他蹲下身,将陶片轻轻嵌入两块金砖的接缝处,动作郑重如葬骨。
“这块土,”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埋过饿死的孩子。去年冬,三里坡十七具尸首,六具是娃儿。他们临死前啃的是观音土,咽下去,肠子断了。”他顿了顿,直起身,“今日我踩的不是金砖,是命换来的路。这块陶,就当是……替他们,进宫看看。”
人群静默。风掠过檐角,吹动灶火,噼啪一响。
当晚,宫人奉命清扫民议堂。
扫帚刚触地,便见每一寸砖缝间都嵌着东西:碎碗、灶石、甚至用油纸包着的一小撮灰——说是某户人家亡者的骨灰,只求让亲人“魂进宫门”。
扫不尽,也不敢扫。
有人低声问:“这些……要拆吗?”
管事太监盯着那满地星点般的残片,良久,摆手:“罢了。这砖,本也不是为他们铺的。可如今……踩过了,也就那样了。”
与此同时,内务府采办司主事李仲文被押至钦天监偏殿。
崔明远端坐案后,指尖敲着一只灰陶罐,冷笑:“你日日往御药中掺此污物,可知罪?”
罐是空的,但内壁残留着烟火气,还有几粒未化尽的灶灰。
这是他在李仲文家中搜出的唯一证据——那只曾混入安神膏的“百家灰”。
李仲文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他想起表妹一家倒在雪地里的模样,想起自己当年签字时颤抖的手指,想起柳氏递来灶灰时说的那句:“这灰里有活过的味儿。”
他本不想闹大。
他只想让陛下闻一闻那种味道——饿到极致,连糊粥都像珍馐的味道。
可现在,他要死了。
心念电转间,押解他的太监稍一分神,他猛地挣脱束缚,发疯般冲向御药房。
“你们喝的是香灰!”他嘶吼着,扑到药炉前,双手狠狠掀翻铜鼎。
滚烫的膏汁泼洒一地,浓烈药香混着焦糊气息炸开,“我们吃的是灰里的米!你们知道米是从哪儿来的吗?是从克扣的赈粮里筛出来的!是从死人嘴里抢的!”
混乱骤起。宫人惊叫四散,侍卫持棍逼近。
就在铜鼎倒地刹那,李仲文举起灰罐,狠狠砸向殿中大鼎。
陶罐碎裂,灰飞四溅。
奇异的是,竟有数十宫人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平日趾高气扬、不屑与小吏同列的太监,此刻掌心摊开,接住了飘落的灰。
无人解释为何。
陆砚恰在此时踏入殿门。
他未怒,未斥,只静静看着满地狼藉,而后蹲下身,一片一片拾起碎片,放入准备好的绸袋中,逐一编号。
最后一片,他亲手贴上注条:“第一片,来自一个不敢说话的人。”
夜更深。
宫门外,说书人徐醒坐在青石阶上,惊堂木一拍,声如裂帛:“……亲王克粮三万石,北境饿殍遍野,唯独王府窖藏新米千仓,金丝楠木封口,防潮驱虫,精细如供祖宗!”
话音未落,黑影一闪,石子破空而来,正中其额。
鲜血顺眉骨流下,染红半边脸。
围观百姓惊呼欲散,徐醒却抬手抹血,撕下衣襟,蘸血为墨,在地上一笔一划写下:
“此人姓陈,名砚之,礼部侍郎,受贿三千两白银,买命八百七十三。”
字迹清晰,笔力如刀。
有人颤声低语:“……真是他家护院扔的石头。”
“他府上账房是我表亲,我见过那笔银子入账……”
徐醒仰头大笑,笑声凄厉:“你们打得出声,堵不住万张嘴!今日我一人说,明日百人讲;今日写在地上,明日就刻上碑!”
当夜,京城十余处坊墙出现血书,字迹相同,位置各异。
亲王府照壁亦未能幸免——那八个字赫然其上,宛如诅咒。
而皇宫深处,顾春和提着药箱缓步走出皇帝寝殿。
月光冷照,她低头凝视自己指尖——方才诊脉时,她分明感到帝王脉象渐稳,十年沉疴竟有松动之兆。
可就在脉尾将尽时,忽现一丝郁结,如细针扎于心脉,隐而不发。
她皱眉思索。
陛下近日夜梦安稳,不再惊起,熏炉中的灶灰也照旧更换。
按理,心神应愈清明,怎会生出新的滞碍?
她悄然回首,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轻声自语:“……可曾梦见不开仓?”
话未落,殿内忽有响动,似是杯盏落地。
她心头一跳。
下一瞬,帘幕微动,内侍慌忙出来收拾碎瓷,低声道:“陛下摔了茶盏,说……别动那陶罐。”
顾春和怔住。
她没问。
可她知道,有些事,已悄然变了。
顾春和提着药箱,脚步轻缓地穿过月华如练的宫道。
她指尖仍残留着帝王脉象的余感——那原本渐趋平稳的跳动,在尾梢处却突兀地凝出一丝滞涩,像雪地里埋了一根看不见的针,不显山露水,却刺得人心发紧。
她本不该问。
可那一句“陛下近日,可曾梦见不开仓?”还是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时,殿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龙床前垂下的金线流苏微微颤动。
皇帝骤然睁眼,瞳孔收缩如刀锋劈开夜幕:“你怎知?”
顾春和垂首,目光落在自己握紧的药箱边缘。
她没说是灶灰的气息唤醒了什么,也没提那些百姓塞进砖缝的骨灰与碎碗。
她只轻声道:“灶火能驱寒,不能化冰。您心里那道门,比宫门还难开。”
殿内死寂。更漏滴答,像在数着谁的心跳。
良久,皇帝的声音低下来,近乎呢喃:“若朕……想尝一口百姓的粥,该如何?”
她抬眸,看见的是一个被权柄囚禁多年的人眼中罕见的动摇。
不是愤怒,不是威严,而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的迟疑——仿佛他已忘了,最简单的愿望,原来只需说出口。
“只需说一句,”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如刃,“我想吃。”
那一夜,皇宫深处有风拂过檐角,吹散了积压多年的沉闷气息。
与此同时,安国公府旧院改建的“锅社”书房内,烛光摇曳。
苏锦黎正伏案整理各地上报的民情名录,墨迹未干的名字密密麻麻,皆是曾受苛政所害、如今愿为新政奔走的普通人。
窗外忽有窸窣响动,似瓦片轻移,又似衣角擦过墙头。
她不动声色,吹灭烛火,隐于窗侧。
月光下,一道黑影攀上宫墙,手持小铲,悄然靠近民议堂前的金砖。
他俯身欲刮去砖缝中嵌着的陶片,动作却越来越慢,最后竟蹲了下来。
片刻后,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粗瓷小碗,颤抖着手舀满井水,轻轻摆在两块金砖之间。
他低头,声音极轻,几乎融进夜风:“爹,我也饿过……可我现在怕。”
苏锦黎认出了他——亲王身边八大侍卫之一赵五郎,曾亲手镇压饥民暴动,踩断过一个孩子的腿。
此刻他的背影佝偻如老叟,肩头微颤。
她没有叫人,也没有点灯。
只是默默退回案前,翻开名册最后一页,在新增名单中添了一行极小的字:“可引。”
窗外,残月倒映在水碗中,碎成一片银光。
陶片静卧,宛如安眠的遗骨。
远处钟楼传来漏刻滴答,一声,又一声,像是谁在暗处轻轻叩击着门扉——
门未开,但有人开始听见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