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曦把怀表拍在红木书桌上时，老陈正在用银签挑燕窝。
水晶吊灯的光斜斜切过他花白的鬓角，把那张总是挂着谦卑笑容的脸劈成明暗两半。
他面前的骨瓷碗冒着热气，燕窝的甜香混着蚀骨雨的腥甜气，在这间摆满古董的书房里发酵出诡异的黏腻感！
顾南城被绑架的实时监控画面就投在对面的墙上，他被铁链锁在生锈的铁架上，后颈的印记正泛着不祥的红光。
“林小姐应该懂规矩。”老陈放下银签，抽出丝帕擦了擦嘴角，“用怀表换顾先生的命，很划算的交易。”
林若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从湖心入口折返时，她在安全屋的通风管道里找到了苏蔓留下的微型录音器，里面是老陈和神秘人的对话：“共生体觉醒度78%，需要更强的刺激才能突破临界点……”
原来顾南城的绑架是计划好的，目的是逼她动用“共生之影”的力量。
顾南城靠在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椅上，指尖烟头的红光明灭不定，映照着他眼底一片冰冷的算计。这里是城郊废弃工厂，巨大的钢铁骨架在昏暗里投下扭曲的阴影。我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紧缚在椅背，粗粝的纤维深深勒进皮肉。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机油和一种陈年的冰冷尘埃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冰渣，寒气直透肺腑。
“别挣扎了，”他声音低沉，仿佛裹在湿冷的铁屑里，“你身体里藏着的那个东西，终究要醒的。我不过……帮它一把。”
烟头被他狠狠摁熄在自己手臂上，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却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扭曲的笑意。
剧痛骤然从脊椎深处炸开，如同被烧红的铁钎贯穿！
我忍不住嘶声弓起身体，冷汗瞬间浸透后背。皮肤下似乎有什么冰冷粘稠的东西在不安地蠕动、顶撞，像无数只细小的爪子在拼命抓挠着我的血肉壁垒，渴望着撕裂这层薄薄的束缚，降临到这片浑浊的空气里。
头顶那盏昏黄摇曳的灯泡，光线陡然被吞噬了，四周迅速沉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我身下，那团属于我的影子，却像吸饱了墨汁般，浓得令人心悸，在地面上不安地波动、扩张。
顾南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你看，它醒了。”
沉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静。仿佛整个废弃工厂都被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水底，连自己狂乱的心跳也消失了。
然后，我身下那片浓黑的影子，无声地凸起、拉伸、凝聚——一个人形的轮廓从地面缓缓升起，它没有五官，通体是流动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暗影，表面如同覆盖着一层不断滑落的粘稠黑油，滴落之处，连冰冷的水泥地面都似乎被无声地蚀去一层。
它“站”在那里，一种非人的、纯粹的“注视”感沉甸甸地压在我的灵魂上，冰冷刺骨。
顾南城带来的打手们这才如梦初醒，惊恐地吼叫着扑上来。
那黑影动了。没有声音，没有预兆，它如同撕裂了空间，瞬间出现在最前面一人面前。一只流动的影爪探出，轻轻按上那人的胸膛——没有惨叫，没有血肉模糊，那人就像被投入浓硫酸的蜡像，身体从接触点开始，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无声无息地塌陷、溶解、消失，连一丝尘埃都没有溅起，仿佛从未存在过。
顾南城终于笑出了声，疯狂而满足：“多美啊！这才是‘共生之影’！”
我低头，看到自己手腕皮肤下，暗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迅速向上蜿蜒爬行，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钻入我的血管深处。而眼前，那纯粹由黑暗构成的“人形”正“回望”着我，没有眼睛，但我知道它在看。它的意识，那冰冷、非人、带着无尽吞噬欲望的意志，正顺着那些皮肤下蔓延的黑色纹路，丝丝缕缕地反向侵蚀上来，试图与我的恐惧、我的愤怒、我最后的人性搅拌在一起。
影子是我的武器，亦是我体内悄然滋长的毒瘤。每一次力量的释放，都不过是在加速我与它的融合——直至最终，再无彼此之分，只余一片吞噬万物的、永恒的暗影深渊。
“划算？”她拿起桌上的青铜镇纸，镇纸底部刻着“彼岸灯塔”的徽记，边缘还沾着点墨绿色的湖泥——和张启明手指缝里的泥渍分亳不差，“张启明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跟他说的？”
林若曦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直直扎进空气里：“老陈，那批‘蚀骨草’的流向，你真不知道？”
老陈的眼皮，就在这句话落地的瞬间，猛地跳了一下。不是左眼跳财那种轻快的跃动，而是右眼皮，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狠狠拉扯，突兀地痉挛，牵扯着眼角的皱纹都跟着抽搐。那一下跳动，快得几乎难以捕捉，却清晰地泄露了平静表皮下的惊澜。
他搭在腿上的手，原本松弛地搁着，此刻拇指和食指却极其轻微地捻了一下粗糙的裤缝。那动作细微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却更像是在下意识地确认某种触感，或者说，是在摩擦掉一丝不安。他的视线并未躲闪，反而迎向林若曦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脸上堆砌起一个近乎完美的、带着深深歉疚和困惑的表情。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沉了一丝，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惊扰了气息。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无形的、艰涩的唾沫。“您这话……真是冤枉老陈了。”他微微向前倾身，姿态放得更低，显出十二分的诚恳，“那批草，按规矩入库登记，库房钥匙您也知道，是李管事和您的人双管着的……”
他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形成一道深刻的、饱含无奈与委屈的弧线。眉头也恰到好处地蹙起，在眉心挤出两道深刻的沟壑。然而，在这精心雕琢的愁苦面具之下，那双浑浊的眼珠深处，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飞快地掠过，如同深潭底下狡猾游鱼瞬间摆尾搅起的暗流。那是属于一个在泥泞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早已将虚伪融入骨血的老油条才有的本能——算计与权衡，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无害的姿态，砌起一道看似脆弱实则严密的墙。
他放在膝头的手，食指的指尖，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又迅速松开。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仿佛要攥紧什么又立刻放弃的犹豫。这细微的肌肉收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沉入他刻意维持的恭顺表象之下，却清晰地映照出他内心的翻腾——不是恐惧，而是被触及核心利益时，那种老练猎手被惊扰后的、带着阴冷怒意的警惕与算计。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无辜，唯有那跳动的眼皮和指尖刹那的蜷缩，在无声地诉说着“老奸巨猾”的真相。
书房的百叶窗突然被风掀起一角，阳光斜射进来，照在监控画面里的铁架上。林若曦注意到铁架的栏杆上刻着细小的字，放大后是“project Echo 受试者编号734”——那是顾南城的编号，名单上被涂黑的最后一个名字。
“编号734，”林若曦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从小就把他当实验品养，对不对？他的忠诚是被植入的，他的记忆是被篡改的，就连他对我的感情，都是你们设计好的程序！”
老陈终于放下丝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林小姐，你可知‘完美容器’的代价？你母亲为了让你摆脱遗传病，自愿成为共生体的‘培养基’，你身体里的每一滴血都浸着她的意识碎片。顾南城的存在，是为了在你觉醒时稳定你的精神，否则你早就被‘湖心’的意志吞噬了。”
蚀骨雨又开始下了，雨点打在百叶窗上噼啪作响。林若曦突然想起幻境里母亲的幻影，想起怀表发烫时的悸动，想起手腕上跳动的印记——原来那些所谓的“异常”，都是母亲在保护她。
“张启明的领带夹碎片。”林若曦突然转移话题，“是你放在他手里的，对不对？你想嫁祸顾南城，逼我彻底信任你这个‘忠诚管家’。”
老陈笑了，笑声像生锈的门轴在转动：“林小姐终于聪明了。可惜太晚了——”他突然拍了拍手，书房的暗门打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推着一个透明培养舱走了进来，舱里漂浮着个闭着眼的女人，面容和林若曦一模一样。
“这是你的‘备份’。”老陈走到培养舱前，手指在玻璃上划过，“如果你的共生体觉醒失败，她会成为新的容器。顾南城的任务，就是在你失控时打碎培养舱，让备份吸收你的意识碎片。”
林若曦的目光落在培养舱的铭牌上：“Subject L-07 觉醒准备阶段”。L是林，07是她的生日——原来从她出生那天起，就成了被规划好的实验品。
“怀表的启动密码。”老陈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说出来，我就让顾南城活。”
监控画面里的顾南城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铁链在铁架上摩擦出火花。他的后颈印记发出刺眼的红光，皮肤下的灰黑色正在快速蔓延，眼看就要覆盖整张脸。
林若曦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想起顾南城跳窗时决绝的背影，想起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他说“我是为了保护你”时眼底的痛苦——就算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那些朝夕相处的瞬间，那些奋不顾身的守护，难道都是假的？
“密码是……”林若曦的声音发颤，“我母亲的忌日。”
老陈的脸色微变：“你确定？”
“不信你可以试试。”林若曦举起怀表，表盖内侧的刻度在她的指尖下缓缓转动，“但我提醒你，输错密码会触发自毁程序，到时候整个堰流湖的‘同化核心’都会爆炸，你的‘完美容器’计划也会化为泡影。”
雨越下越大，书房的吊灯开始晃动。林若曦注意到老陈的耳后有个极小的红点，像被什么东西叮咬过——那是“湖心样本”同化初期的症状，原来他也接触过样本，他也是棋子。
监控画面里的顾南城突然停止挣扎，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屏幕直直地看向林若曦，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林若曦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暗号，只有在生死关头才会使用——“砸坏表”。
“看来你们有秘密。”老陈冷笑一声，拿起对讲机，“给顾南城注射强化剂，我要他亲眼看着‘备份’取代林若曦。”
穿白大褂的人拿着针管走向铁架，顾南城闭上眼的瞬间，林若曦突然将怀表朝培养舱砸去！
“你疯了？！”老陈的脸色骤变。
怀表撞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表盖弹开的瞬间，里面的母亲照片突然燃起幽蓝的火焰。培养舱里的备份突然睁开眼，瞳孔里是和假林若曦一样的浑浊白光，她伸出手贴在玻璃上，和林若曦的手掌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重合。
“共生体……共鸣……”备份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却从林若曦的喉咙里发出来。
书房的地面开始震动，怀表散发出的蓝光越来越强，老陈的人开始尖叫，他们的皮肤正在变得透明，像顾南城一样被同化。老陈想去捡怀表，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他耳后的红点正在扩大，变成和张启明手腕上一样的纹身。
“这才是外公的真正计划。”林若曦看着痛苦挣扎的老陈，声音平静得可怕，“怀表不是钥匙，是‘净化装置’。他留下遗产不是为了延续实验，是为了找到能启动净化的人——拥有母亲意识碎片的我。”
监控画面里的顾南城突然坐了起来，后颈的印记正在消退，灰黑色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他看着镜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手里举着半块怀表碎片——原来他早就知道怀表的秘密，刚才的挣扎是为了让她下定决心。
蚀骨雨还在下，但林若曦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看着培养舱里逐渐透明的备份，看着痛苦同化的老陈，看着监控里微笑的顾南城，突然明白外公的良苦用心——所谓的“完美容器”，从来不是为了承载“湖心”的意志，而是为了终结这一切。
怀表的蓝光越来越强，吞噬了整个书房。林若曦在失去意识前，仿佛看到母亲的幻影站在蓝光中，对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